正文 第二章 劍十四

有風塘,深郁的桐影到了夏末的時候已經泛起了墨綠色。姬野站在屋檐下,涼風習習。

他得以見到息衍的時間並不多,在有風塘就更少,雖然他本該是息衍的貼身衛士,可是將軍行蹤不定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坐在禁軍軍帳中的多半是息轅。這次卻是息衍的忽然召喚,讓他有些擔心,不知道是否最近東宮裡面禁軍里的混亂都傳到了將軍的耳朵里。

「進來吧。」息衍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姬野踏進中堂,看見端坐在案前披閱公文的息衍。息衍並不看他,隨手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讓他坐下。

「今天找你來,知道是為什麼么?」息衍的聲音淡淡的,臉上也沒有表情。

「不知道。」姬野搖了搖頭,心裡更虛,光憑鬥毆這一項,或許就夠撤銷他的軍籍了。東宮紫柳營一直是世家子弟的樂土,偏偏他是個全無背景的平民。

「你是東宮駐守的禁軍,我問你當然是查詢東宮的防禦!」息衍一邊走筆如飛,一邊搖頭。

「哦!」姬野鬆了口氣。

「東宮現下禁軍一共多少人?」

「一共三百八十名,還有駐守祖陵的五百驍騎,加起來八百八十。」

「嗯,」息衍點了點頭,「駐守祖陵的五百驍騎軍紀如何啊?」

「這個……」姬野猶豫起來,東宮禁軍遠離禁軍大營,到不了息衍手中,又不聽三軍將領拓拔山月的調度,祖陵的五百驍騎雖然是比紫柳營的紈絝好些,不過也是一團黑墨,要讓他說好,他也覺得難以出口。

「看來是沒什麼好轉了。」息衍並不見怒氣,「前些日子祖陵鬧鬼的消息在南淮城裡傳得很囂張,到底是驍騎們透出來的,還是紫柳營的人?」

「這個……」姬野還是啞口無言。

東宮遠在城郊,和祖陵比鄰,令儲君守衛祖陵,是下唐的舊俗。也許是太過偏僻,東宮鬧鬼的消息就從來沒有斷過,起初百里煜說死也不肯住在東宮了,百里景洪迫不得已才令世家選送了一批女孩兒陪他。不過除了百里煜的倆楓園裡人多,東宮還是個荒涼的地方,夜深人靜的時候,別說女侍,內監都不敢四處走動。

「祖陵也是百里氏分家的宗廟,這種捕風捉影的事情不要傳到國主耳朵里才好。所以我看駐守祖陵的驍騎要撤換一些,我已經從禁軍中抽調了一些得力的人手,這幾天就要安排進去。驍騎的統領也是游擊將軍幽隱吧?」

「是!」

「你拿我的手書,讓幽隱把這些人安排去祖陵一帶守衛,再有這種荒誕不經的傳聞,」息衍抬眼看了看姬野,「五百驍騎連同幽隱我全部撤掉!」

「是!」

息衍在寫完的信上印上自己的印鑒,遞給姬野:「去吧。」

姬野收下了,想要退出去,忽然聽見息衍淡淡地在背後說:「玩可以,不過不要太瘋了,尤其是不要拐帶金帳國的世子到處跑。金帳國的少主,禁軍的青纓衛,為了一個書館的女伶和堂堂的游擊將軍當街大打出手,我也真是服了你們。」

姬野不敢吭聲,縮了縮腦袋,當作沒有聽見,一溜就不見了影子。

息衍在他身後抬起頭來,笑了笑:「北陸瀚州未來的主人,竟也真的心甘情願跟著這個小子跑東跑西。」

「叔叔。」息轅進屋來。

「這麼早就晚飯了么?」息衍看著窗外西斜的太陽。

「不是……」息轅的神色有一絲緊張,「有客人。」

「有客?誰會知道我回來了?」息衍微微地皺眉。

他忽然煞住了,高瘦的老人沒有等待通報,緩緩地踏進了中堂,不動聲色地站在門邊。

「你下去吧,」息衍對著侄兒擺了擺手,而後轉向老人,「翼先生為什麼會急著來這裡?」

「為了那柄劍。」

「我剛剛安插了更多的人手,目前還沒有更加翔實的消息。」

「不必了,我有!」翼天瞻走到桌邊。他的指間似乎捏著什麼,穩穩地放在了一頁信箋上,可是息衍卻看不見,只能聽見那個東西摩擦著紙面的「嚓」的微聲。他心裡完全明白了,不再說什麼,只是望著窗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翼天瞻瞥了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是不是?」

「她死了么?」息衍低聲問。

「還沒有,我饒過了她這一次,但是如果你想她活得更長一些,」翼天瞻的聲音冷澀如冰,「就去跟她談談。」

「三杯出尺劍,鼓罷驚潛龍;

青山融碧血,獨嘯水雲中!」

先生的醒木在桌面一擊,手指在長琴弦上掃過,他長身立起,也不回頭一顧,徑自掀開帘子走入台後。醒木聲和琴聲猶然不絕,如同雷後清雨,裊裊然無窮無盡。

樓上樓下靜了一刻,雷鳴般的掌聲忽然響起,夾雜著叫好聲和呼哨聲。

「看我三尺劍,一鼓驚潛龍!好啊!」二樓垂著紗幕的雅座中,有人放聲長嘯。

有僕役捧著滿盤的銀毫散上台去,滿地銀光跳躍,在地板上叮叮噹噹響成一片,台下更加歡騰,人們紛紛站了起來。

在無邊的歡鬧中,織金的軟鞋無聲地踏上樓梯。女人低著頭,沿著過道走到最里一間空著的雅座里坐下。一陣含著水氣的花香在走道上飄過,引得雅座里的人們紛紛探出頭來,最後只看見曳地的淺紫色裙裾消失在盡頭。

這是一間小小的白紗籠成的閣子,可以坐三四個人,現在卻只有她一個。

「你來遲了,錯過了出彩的一段。」右手的紗幕後傳來男子的聲音。

「是么?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想不到那麼熱鬧,這次為什麼不在酒肆?」

「這是說演義,市井裡的粗人喜歡的東西,英雄美人,生離死別,很熱鬧的。宮裡的女官,穿衣用的是冰錦,香料用的是龍涎,大概沒機會見到這種場面,不過來一次南淮不聽一場演義,也算了白來了。我怕你還沒來得及見識,就沒有機會了。」

女人的雙手無聲地滑進衣袖裡:「將軍的意思,我聽不明白。」

「你見過蒼溟之鷹了?」

「見過。」

「以蜘蛛絲想去殺蒼溟之鷹,我勸你還是不要冒險。」

「嗯。是他讓你傳話給我么?」

「他要說的很簡單,想必你也都知道,我來這裡,只是想勸你離開。」

「離開?」

「幽長吉為什麼選擇你守護這柄劍,我不知道。不過,」息衍頓了一頓,「你不是一個天驅,甚至算不得一個武士。也許每一代都會有一個人留下來守護那柄劍,但是這個人不該是你。」

「那是誰呢?是你們么?你們這些殺了他的人。」

息衍沉默了一會,低聲苦笑。

「為了什麼呢?只是因為他救過你,所以你對他有情?」

「為什麼……怎麼說呢……我不過是回想起他的聲音,所以那麼多年,我那麼想回北方的山裡去,可是卻踏不出南淮城。人心真是永遠學不懂的東西,包括自己的心。將軍只是想要那柄劍,何苦那麼苦苦地探究呢?」

息衍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算是我的敵人,那麼多年,你是唯一一個我看不透的敵人。」

「所以你至今都沒有動手,是么?」

息衍嘆了一口氣:「你守不住的。你的蜘蛛絲殺不了蒼溟之鷹,我也不是他的對手。你已經守護那柄劍十四年了,永遠都沒有完么?你一輩子就想這樣?」

「一輩子……」女人輕輕地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園子里的花開了,我常常會想,我就像園子里那些花,其實一生只開一度。我開花的時候,恰好和我丈夫在八松相遇,那也就是我的一生了。其實那柄劍,或者什麼天驅的秘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相信他一個人而已。」

「還沒有厭倦這種腥風血雨的日子么?」

「將軍在說笑了,掀起腥風血雨的,是將軍這樣的男人才對吧?」

息衍沉默片刻:「去年,我在秋葉城裡買了一棟房子,就在清冶湖邊。不是什麼很大的房子,但是全是沒有漆飾的松木建構,白綿紙糊的門窗。木質的地板架起在半尺高的骨架上,不受地氣,冬夏都很乾爽。還有一扇朝向湖面的大窗,推開來,外面就是棗子林,然後是一望無際的湖水。清冶湖你知道的,早晨的湖水是深碧的,中午太陽升起,則是淡藍。有沒有興趣去住在那裡?」

「只要我告訴你蒼雲古齒劍的所在,你就可以送我回北方,一生一世都不用回到這裡,是不是?」

「我會為你辦好新的行牒,晉北國對於天啟的皇帝而言就像是化外之地,沒有人會知道你的來歷。你們生來不就是該像雲一樣在空中飄流么?無論天羅還是天驅,始終不該有任何的人拴住你的腳。」

女人笑了起來。她一笑,就像是晚來的春雨打落滿樹的花那樣,點點滴滴都是春情:「將軍為我買了房子,幫我離開這裡,在晉北那種苦寒之地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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