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劍十

大柳營,塵埃揚起,三千步卒靜靜的半跪在場中。

「起!」旗樓上有人揚旗呼喝。

半跪於地的戰士們同時立起,方陣中騰起輕微的塵埃。

「進!」

沉重的戰靴踏在黃土上,像是校場中忽然捲起了風,塵埃騰起到戰士們的腰間,整個方陣在隆隆的踏地聲中推進。

「止!」

方陣停下,黑色巨盾頓在地上,組成了堅實的護牆。

「攻!」墨旗旋轉著被擲下了旗樓。

黑色的巨盾從中央洞開,身著黑色皮甲的戰士們沉重有力的大步而出,風勢像是一下子猛了,塵埃一直卷到了旗樓的高度。呂歸塵急忙捂住鼻子,嘯聲已經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無數枝投矛呼嘯著在天空中划出弧線,彷彿蜂巢被驚動了,蜂擁出戰的工蜂。最後一枝投矛還沒有落到前方的陣地上,疾馳而出的戰士們雙手揮舞雙刃的短斧,在奔跑中雙手輪流投擲,後面的戰士總能控制著讓飛斧在同伴的頭頂掠過,無數柄飛斧又組成了鐵流。衝鋒的戰士們又急速的閃開,打開的巨盾再次合上,長矛手從後面跟上,矛桿越過盾牌手的肩膀組成矛陣,所有人齊聲大吼,衝進了投矛和飛斧激起的黃塵中。

大吼聲和踏地聲停息,從旗樓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黃塵中烏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潛伏的烏黑甲蟲。

塵埃緩緩落定,呂歸塵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陣中的武士們已經完全彙集到了方才塵埃瀰漫的戰場中去,正面是巨盾組成的盾牆,配合五排長矛,側面則有投矛和擲斧的戰士們手持長刀。長寬都不過五十步的一塊陣地上,扎著數百支的投矛和數百柄擲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雖然不曾親身上陣,呂歸塵也相信,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樣的攻勢下逃生,即使乘著最迅捷的戰馬。這樣的一次攻勢就能殺死上百的蠻族騎兵。

「將軍的陣法又精進了,」方山最先回過神來。

「世子第一次駕臨大柳營,看看操演的儀仗而已,這些還說不上陣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長袍,腰間束著白帶,掌旗武士發令的時候,這位下唐名將卻只是靠在旗樓的欄杆上,帶著一臉散漫的笑容。

有人沿著木梯登上了旗樓,呂歸塵還未轉頭,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世子安康!」鐵顏和鐵葉兄弟帶著滿臉的塵埃,半跪在他的腳下。

呂歸塵欣喜的上去拉起他們,才覺得兩個月沒有見到,兩個伴當似乎又長高了。三個人拉著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隔了好久,鐵葉才扯著呂歸塵身上那件重錦的長衣,使勁捻了捻,又小心的點了點他頭頂束成髻子的髮辮,嘴裡嘟噥著:「世子這麼一打扮,真像個東陸人模樣了。」

哥哥鐵顏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拉著他上去向著息衍行禮。

息衍微笑著還禮,轉向呂歸塵:「世子的兩位伴當,在大柳營連日勝了十五位副將,成年的武士都不是他們的對手。武藝上我不能教他們什麼,今天正好世子駕臨閱兵,就順便讓兩位伴當混在軍陣里,看看我們東陸的陣法。這樣的陣,若是以蠻族鐵騎,怎麼應對呢?」

他最後一句是問鐵顏,鐵顏想了一想,並不說話。鐵葉想說什麼,卻被哥哥在後腰掐了一把。

「大君送世子來下唐,也是希望世子能夠見識東陸的戰陣,」息衍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後戎裝佩劍的少年武士們,「我在禁軍中有個小小的軍塾,學生都是禁軍里的孩子,國主已經令我傳授世子軍陣之學,如果世子不棄,就便可以在軍塾中聽講,只是我性情有些散漫,為人師表大概不配,誤人子弟倒是時常有的。」

呂歸塵沒有回答,只是怔怔的看著旗樓下塵埃落定的校場。

「世子?」息衍微微躬身,湊近他耳邊。

呂歸塵回過神來,急忙低頭行禮:「將軍恕罪,我走神了。」

息衍笑笑,不以為意的指著正在收隊的禁軍戰士:「這是鋒甲陣,說來還是五十年前,先帝在鐵線河決戰世子的祖父,在蠻族騎兵下損失慘重,後來才琢磨出了這個陣法應對騎兵。世子以為怎麼樣?」

「我……」呂歸塵輕輕哆嗦了一下。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如果走進鋒甲陣的攻擊範圍會如何,那樣上千柄飛斧、上千桿投矛和密密麻麻的長槍會把他徹底釘成蜂窩。

禁軍武士的隊伍里有人輕輕的笑出聲來:「蠻子給嚇著了!」

息衍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誰給嚇著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們的鐵騎兵,照樣可以破你們東陸的鋒甲陣,有什麼稀罕?」

說話的是鐵顏,息衍笑了笑:「鐵少將軍說來聽聽。」

鐵顏的目光在禁軍武士的人群裡面掃了一眼,方起召縮了縮頭。鐵顏指著鋒甲陣的隊形:「你們這個陣三面有盾,又有長槍防護,如果我們的騎兵正面衝鋒,肯定是敵不過的,飛斧和投槍又是從上方進攻,即使帶了盾牌,遮擋也不容易。可是如果騎兵根本不沖正面,迂迴繞到陣後,再以騎射騷擾陣形。這麼大的方陣轉動艱難,在裡面的戰士又看不清外面的情況,就好比一個披鎧甲的瞎子,什麼用都沒有!」

「好!」息衍竟然鼓起掌來,「有這麼好的辦法,剛才怎麼沒說?」

鐵顏昂頭:「臨走之前大君吩咐,我們這次來是當朋友的。不過要是別人沒有把我們當朋友,我們青陽的人也是會打仗的!」

「說得很好,是兵家氣度,」息衍回頭面對自己的學生們:「你們都跟我學過鋒甲陣,那麼如這位鐵將軍所說,如果你們帶著鋒甲陣,遇見對方騎兵兜轉進攻背後和側翼,你們當如何應對?」

學生們中微微的騷動起來,幾個人湊在一起交頭接耳。

「我說!」雷雲正柯踏上一步,「若是我領軍,騎兵敢沖我的側翼和背後,我就在陣後以弓箭手直線列隊,步弓射程三百步,鋒甲陣推前一步,步弓陣形也推前一步,射程足以覆蓋鋒甲陣的兩翼,騎兵衝過來,一個都逃不過我的弓箭!」

「不錯,」息衍轉向鐵顏,「這時候騎兵怎麼應對?」

鐵葉忍不住了:「步弓手只能應付斜側面!我正面用一些騎兵誘敵,把本部調動到正側面,騎兵馬快,步弓手拉成長線,來不及轉向,不攻擊鋒甲陣,先攻擊步弓手陣形。」

「更好。」息衍還是笑。

「我有辦法!」方起召站了出來,「我在步弓手陣形兩側安置鹿角和柵欄。」

「鹿角?」鐵葉大笑,「鹿角能設多少步?你設了鹿角有怎麼樣?我騎兵一退,你敢追擊么?步弓手陣形跟著鋒甲陣前進,總有走出鹿角的時候!說到底你這是自己做個烏龜殼的法子。」

「你說誰烏龜?」方起召臉漲得血紅,踏上一步。

「誰背著烏龜殼誰是烏龜!」鐵葉絲毫都不讓。

南淮少年們忽視了對手尖牙利嘴的本事,鐵葉可不像哥哥的笨嘴拙舌。他們也並不知道蠻族騎兵的戰術,自從風炎皇帝大舉北征,以強大的步兵陣勢阻擋了騎兵的衝鋒,草原武士們也意識到自己的不足。木犁畢生都在思考如何擊潰東陸人配合機括和弓箭的步兵陣,雖然他沒有那麼多的學識可以寫成兵書,但是至少可以傳授給北都城裡好學的孩子。

「不要爭!」息衍站在兩方之間,「斗兵,不鬥嘴!」

「我來!」一個少年出列,恨恨的揮手一斬,「要我說,我弓箭手改成半月陣列隊,無論哪個方向騎兵來襲,我都有箭雨可以抵擋。」

鐵顏看都不看他:「弓箭手從直線列隊改成半月形,怎麼能完全掩護住鋒甲陣的兩翼?這樣鋒甲陣在前,弓箭手半月陣在後,整個陣形被拉成了長條,騎兵更容易繞到背後攻擊,這樣半月陣變成反彎月,能擋住騎兵?」

「我以四個鋒甲陣排成四方之陣,弓手護在鋒甲陣之間!」

「那樣兵力被分散了,我退後,引到上坡的地方再發起衝鋒,前面的鋒甲陣被衝散,雙方混戰,後面的鋒甲陣就沒有用處,弓箭手也只能當作步卒用。」

「我令步弓手居前,射殺最先的騎兵後混戰,然後和騎兵纏鬥。鋒甲陣隨後跟上,形成四面包圍之勢!」

「如果不是大隊步弓手,騎兵過馬就都殺死了,根本沒有機會讓鋒甲陣來包圍。」

「我就有大隊弓箭手!」

「那你人多我也人多,我騎兵淹死你!」

「我把弓箭手換成長鐮兵,砍你的馬腿!」

「我們青陽的騎兵是帶弓的,馬上射程一百五十步!」

呂歸塵看著少年們吐沫橫飛,戟指對方,爭論的聲音漸漸變成了吵鬧,吵鬧的聲音又變成了鐵器的轟鳴。他想捂住耳朵,他覺得自己討厭的聲音又回來了,馬蹄聲、哀嚎聲、金屬摩擦的嘶響,他想起戰馬的鐵甲閃著寒光,潮水一樣涌動的生鐵光輝,吞沒一切。

「我以鋒甲陣翻為雙鋒魚鱗陣,進攻的時候則編隊為鋒甲陣,以投矛擲斧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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