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你,沙漠中的
聖者,請停留一下
分給我孤獨的片刻。
游牧人
看啊,古代蒲昌海邊的
羌女,你從草原的哪個方向來?
山坡上,你象一隻純白的羊呀,
你象一朵頂清凈的雲彩。
游牧人愛草原,愛陽光,愛水,
帳幕里你有先知一樣遨遊的智慧,
美妙的笛孔里熱情是流不盡的乳汁,
月光下你比牝羊更愛溫柔地睡。
牧歌里你唱;青春的頭髮上
很快會蓋滿了秋霜,
不歡樂生活啊,人很早會夭亡
哪兒是游牧人安身的地方?
美麗的羌女唱得憂愁;
官府的命令留下羊,驅逐人走。
1946
故事
湖水這樣沉靜,這樣藍,
一朵潔白的花閃在秋光里很陰暗;
早晨,一個少女來湖邊嘆氣,
十六歲的影子比紅寶石美麗。
青海省城有一個郡王,可怕的
慾念,象他滿腮濃黑的鬍鬚,
他是全城少女悲慘的命運;
他的話語是難以改變的法律。
我看見他的兵丁像牛羊一樣地
豢養,搶掠了異域的珍寶跪在他座旁。
游牧人被他封建的城堡關起來,
他要什麼,彷彿伸手到自己的口袋。
秋天,少女象憂鬱的夜花投入湖底,
人們幽幽地指著湖面不散的霧氣。
1940
十四行詩
——給沙合
雖說是最親切的人,
一次離別,會劃開兩個人生;
在微明的曙色里,
想像不出更遠的疏淡的黃昏。
雖然你的影子閃在記憶的
湖面,一棵樹下我尋找你的聲音,
你的形象幻作過一朵夕陽里的雲;
但云和樹都向我宣告了異鄉的陌生。
別離,寓言里一次短暫的死亡;
為什麼時間,這茫茫的
海水,不在眼前的都流得漸漸遺忘,
直流到再相見的淚水裡……
願遠方彼此的靜默和同在時一樣,
象故鄉的樹守著門前的池塘。
1945
嚴肅的時辰
我看見:
許多男人,
深夜裡低聲哭泣。
許多溫馴的
女人,突然
變成瘋狂。
早晨,陰暗的
垃圾堆旁,
我將餓狗趕開,
拾起新生的嬰孩。
沉思里:
他們向我走來。
1946
女犯監獄
我關心那座灰色的監獄,
死亡,鼓著盆大的腹,
在暗屋裡孕育。
進來,一個女犯牽著自己的
小孩:走過黑暗的甬道里跌入
鐵的柵欄,許多烏合前來的
女犯們,突出陰暗的眼球,
向你漠然險惡地注看——
她們的臉,是怎樣飢餓、狂暴,
對著亡人突然嚎哭過,
而現在連寂寞都沒有。
牆角里你聽見撕裂的呼喊:
黑暗監獄的看守人也不能
用鞭打制止的;可憐的女犯在流產,
血泊中,世界是一個乞丐
向你伸手,
嬰胎三個黑夜沒有下來。
啊!讓罪惡象子宮一樣
割裂吧:為了我們哭泣著的
這個世界!
陰暗監獄的女煩們,
沒有一點別的聲響,
鐵窗漏下幾縷冰涼的月光;
她們都在長久地注視
死亡——
還有比它更恐怖的地方。
1946
挖煤工人
比樹木更高大的
無數煙突,我看它們
是怪癖的鋼骨的黑樹林。
風和飛鳥都不敢貼近
粗暴的煙囪,瘋狂地噴吐出
烏煙似的霧氣,一團團亂雲……
比地面更卑下,比泥土陰濕,
三百公尺的煤層,深藏著
比牲畜還赤裸的
夜一樣污黑的一群男人;
我們來自窮苦僻遠的鄉鎮,
礦穴里象小野獸匍匐爬行,
慘綠的安全燈下一條條彎脊背
在挖掘,黑暗才是無盡長的時刻,
陽光摒棄了我們在世界之外,
很快,生活只會剩下一副枯瘦的骨骼。
呵,嗚嘟嘟的挖煤機、鍋爐,
日夜不停地吞吃著
鐘點,火車吐口氣昂頭馳向天邊,
它們的歌都哭喪似的嚇人,
當妻子小孩們每次注視
險惡的升降機把我們
扔下,穿過比黑色河床更深的地層,
這裡:沒人相信,沒人相信,
地獄是在別處,或者很近。
我們一千,一萬,十萬個生命的
挖掘者,供養著三個五個大肚皮
戰爭販子,他們還要剝削不停——
直到煤氣浸得我們眼絲出血,
到死,一張淡黃的草紙
想蓋住因憤怒而張開的嘴唇。
清算他們的日子該到了!
聽!地下已經有了火種,
深沉的礦穴底層,
鐵鎚將響起雷霆的聲音……
1946
老妓女
夜,在陰險地笑,
有比白晝更慘白的
都市浮腫的跳躍,叫囂……
夜使你盲目,太多歡樂的窗
和屋,你走入鬧市中央,
走進更大的孤獨。
聽,淫慾喧嘩地從身上
踐踏:你——肉體的揮霍者啊,罪惡的
黑夜,你笑得象一朵罌粟花。
無端的笑,無端的痛哭,
生命在生活前匍匐,殘酷的
買賣,竟分成兩種饑渴的世界。
最後,拋你在市場以外,唉,那個
衰斜的塔頂,一個老女人的象徵
深凹的窗:你絕望了的眼睛。
你塌陷的鼻孔腐爛城一個洞,
卻暴露了更多別人荒淫的語言,
不幸的名字啊,你比他們莊嚴。
1945
三弦琴
我是盲者的呼喚,引領他
走向黑暗的夜如一個遼遠無光的
村落,微笑似的月光下沒有一切支離殘破,
我只尋找那些屬於不幸的奇幻的處所。
市街消失了白日的醜惡,
路上的石頭聽我的歌聲豎起它絆腳的
耳朵,門扇後面的婦女來諦聽
命運,將來是一枚握得住的無花果嗎!
在哪裡墜落?或者幸福如一束燦爛的花朵。
但亡命的夜行人只能給我冷冷的一瞥,
他不能向我訴說什麼,只從我這裡
汲取些遠了的故鄉的音樂。忽現的
死亡隱退了,未知的疑慮,災禍,
在三根發亮的弦上是一片曠野。
從他內心的黑暗聽自我深長的喉管,
震顫著祝福象一個人講著飽經的憂患。
1948
時間與旗
一
你聽見鐘響嗎?
光線中震蕩的,黑暗中震蕩的,時常縈迴在
這個空間前前後後
它把白日帶走,黑夜帶走,不是形象的
虛構,看,一片薄光中
日和夜在交替,聳立在上海市中心的高岡
資本社會的光陰,撒下來,
撒下一把針尖投向人們的海,
生活以外誰支配每一座
屋與屋,窗口與窗口,
精神世界最深的沉思像只哀愁的手。
人們忍受過多的現實,
有時並不能立刻想出意義。
冷風中一個個吹去的
希望,花朵般燦爛地枯萎,紙片般地
扯碎又被吹回來的那常是
時間,回應著那聲鐘的遺忘,
過去的時間留在這裡,這裡
不完全是過去,現在也在內膨脹
又常是將來,包容了一切
無論歡樂與分裂,陰謀與求援
可卑的政權,無數個良心卻正在受它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