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豆 已經改變的幾個事實

青豆只穿著絲襪的赤腳,走下狹窄的太平梯。風吹過無遮蔽的階梯發出聲音。身上的迷你裙雖然是緊身的,但偶爾被下方灌進的強風吹動就像帆船的帆一般膨脹起來,把身體往上推變得不安定。她徒手抓緊充當扶手的鋼管,背朝外一階一階地往下栘步。有時停下來把臉上的頭髮拂開,調整一下斜背的皮包位置。

眼底是國道二四六號線的車流正賓士著。引擎聲、汽車喇叭聲、車輛防盜警報聲、右翼政鱟一街頭宣傳車播出的古老軍歌、大鐵鎚正擊碎某處水泥牆的聲音,其他各種都會的噪音,把她團團圓住。噪音從周圍三百六十度,由上面從下面,所有方向涌過來,隨風起舞。聽到這個(雖然並不想聽,但也沒有餘裕去塞住耳朵),逐漸開始感到類似暈船的不舒服。

走下梯子一小段的地方,有一段伸向高速公路中央再轉回來的平面甬道。從那裡再接著走下筆直朝下的梯子。與無遮蔽的太平梯隔街對面,有一棟五層樓的小住宅大廈。造型相當新的茶色磚瓦建築。朝梯子這邊有陽台,但每扇窗都緊閉著,窗帘或百葉窗都拉上。到底是哪一種建築師,會特地在緊臨首都高速公路的位置設計陽台呢?應該沒有人會在那種地方曬床單,也沒有人會在那種地方一面眺望傍晚的塞車一面喝一杯Gin Tonic吧.雖然如此,還是有幾個陽台上照例拉著尼龍晒衣繩。有一個陽台上甚至還放有庭園椅和膠樹盆景。垂頭喪氣褪色的橡膠樹。葉子紛紛掉落,滿地茶色枯葉。青豆不得不同情那橡膠樹。如果轉世投眙也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東西。

太平梯子常大概幾乎沒有使用,好些地方掛著蜘蛛網。黑色小蜘蛛緊緊貼在那裡,耐心等候小獵物上洞。不過以蜘蛛來看,或許沒有特別忍耐的意識。蜘蛛除了張開網子以外,並沒有其他技能,除了靜靜在那理等候之外,也沒有其他生活方式可以選擇。留在一個地方繼續等待獵物,在那之間生命就結束,於是死去、乾掉。一切都在遺傳因子裡事先被設定好了。其中既沒有迷惑、沒有絕望,也沒有後悔。沒有形而上的疑問、道德上的糾葛。或許。不過我可不是。我必須依照目的移動,所以才會不惜弄破絲襪,在這沒什麼可取的三軒茶屋一帶,一個人走下首都高速道路三號線莫名其妙的太平梯。一面撥開可憐的蜘蛛網,一面眺望愚蠢陽台的骯臟橡膠樹。

我移動,故我存在。

青豆一面走下階梯,一面想著大塚環的事。並不打算想,但腦子裡一浮現,就停不下來。環是她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一起加入壘球社。兩個人搭檔一起到很多地方去,一起做了很多事。又一次還學過女同性戀的樣子。暑假兩個人去旅行時,睡同一張床。只能訂到小雙人床的房間。兩個人在那床上撫摸對方身體的各種地方。她們並不是女同性戀。只是被少女特有的好奇心驅使著,大膽嘗試行行像那樣的事情而已。那時候兩個人都還沒有男朋友,也完全沒有性經驗。那一夜所發生的事,現在想起來,只是以人生中「一個例外而有趣的」插曲留在記憶中而已。但一面走下無遮蔽的鐵梯,想起和環身體接觸的事情時,青豆身體深處似乎有點開始熱起來。環的橢圓形乳頭、稀薄的陰毛、臀部差麗的弧度、陰核的形狀,到現在還鮮明得不可思議地留在青豆的記憶中。

在追溯這鮮活的記憶之間,青豆的腦子裡那楊納傑克的《小交響曲》管樂的慶祝齊奏就像背景音樂般,朗朗響起來。她的手掌輕輕撫摸大塚環的腰身部分。對方剛開始還覺得癢,後來就不再咯咯笑了。呼吸改變了。那音樂本來是為了作為某運動會的開場鼓號曲而創作的。隨著那音樂,微風溫柔地吹過波西米亞的綠色草原。她發現對方的乳頭突然硬起來。自己的乳頭也同樣硬起來。然後定音鼓敲出複雜的音型。

青豆停下腳步輕輕搖幾次頭。不能在這種地方想這種事。必須集中精神下階梯,她想。然而思緒卻停不下來。那時候的情景一一浮現在她的腦子裡。非常鮮明。夏天的夜晚,狹窄的床,輕微的汗味。說出口的話。沒說出口的心情。已經被遺忘的承諾。未能實現的希望。落空的憧憬。一陣風揚起她的頭髮,打在她的臉頰。那疼痛讓她的眼睛薄薄湧起淚水。接著吹來的風又把那淚吹乾。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青豆想。然而時間在記憶中糾纏不清,變得像一團揉亂的線那樣。失去了筆直的軸心,前後左右亂掉了。抽屜的位置對調了。該想得起的事不知怎麼想不起來。現在是一九八四年四月。我出生在一九五四年。到這裡還想得起來。然而那種刻印下來的時間,在她的記憶中急速失去實體。眼裡浮現印有年號的白色卡片,在強風中紛紛吹散到四面八方的光景。她跑著,想把那一張張盡量撿回來。但風太強。失落的卡片也太多。1954、1984、1645、1881、2006、771、2041……這些年號一一被吹散了。系統遺失了,知識消失了,思考的階梯在腳下一一崩潰散落了。

青豆和環在同一張床上。兩個人十七歲,正在盡情享受著被賦子的自由。那對她們來說,是第一次,和好朋友出遊旅行。這件事讓兩個人感到興奮。她們泡過溫泉,從冰箱拿出罐裝啤酒各分一半暍,然後關燈上床。剛開始兩個人只是鬧著玩。半開玩笑地互相戳戳對方的身體。不過環在某個時點伸出手,從當做睡衣的薄T恤上悄悄捏青豆的乳頭。青豆的身體像閃過一股電流般。兩個人終於脫下T恤,脫下內褲,光著身體。夏天的夜晚。那是到什麼地方旅行呢?想不起來了。哪裡都行。她們沒有誰先開口,就互相仔細查看對方的身體。看看、碰碰、撫摸、親吻、用舌頭舔。半開玩笑,然後十認真。環個子小,算起來屬於豐滿的。乳房也大。青豆個子算是高瘦的。屬於肌肉體質,乳房不太大。環經常說不減吧不行。不過青豆覺得那樣就夠漂亮了。

環的皮膚很柔,很細。乳頭呈橢圓形凸起。令人想到橄欖的果實。陰毛薄薄細細的,像纖細的柳葉那樣。青豆的則粗粗硬硬的。兩個人互相笑著彼此的不同。兩個人亙相摸著對方身體的細微地方,互相交換什麼部分最敏感的訊息。有些地方一致,有些地方不同。然後兩個人伸出手指,互相觸摸對方的陰核。兩個人都有自慰的經驗。有很多。摸起來和自己摸的感覺相當不同,彼此都這樣想。風吹過波西米亞的綠色草原。

責豆又站定下來,再搖頭。吐一口大氣,重新抓緊階梯的鋼管。這種幻想非停止不可。非集中注意力在下階梯不可。青豆想,應該已經下一半以上了。不過噪音為什麼這麼大?風怎麼這麼強?感覺這些好像在責備我、處罰我似的。

姑且不管這個,如果下到地面時,有人在那裡,問我怎麼回事,打探我的來歷,到底該怎麼回答?說:「高速公路塞車,因為有急事,所以就用太平梯下來。」這樣行得通嗎?說不定會有什麼麻煩。青豆不想被捲入任阿麻頃。至少今天。

(村上春樹的 森林

幸虧下到地面並沒有人看到她而責備她。青豆下到地面之後首先從皮包拿出鞋子穿上。階梯下面是被二四六號線的上行線和下行線夾著的高架路下的空地,當堆放材料的場所。周圍用鐵皮圍籬圍起來,空地上橫躺著幾根鐵柱。可能是什麼施工剩下的吧,就那樣生鏽被丟棄了。有一個角落蓋有塑膠屋頂,下面堆著三個布袋。不知道裡面裝什麼,不過為了避免被雨淋濕而蓋了塑膠布。那可能也是某個工程最俊剩下的東西。要一一運走嫌麻煩,所以就那樣放著似的。屋頂下也有幾個變形的大紙箱。地上丟著幾個保特瓶,幾本漫畫雜誌。此外什麼也沒有。只有塑膠購物袋被風吹得漫無目的地飛著而已。

入口設有一扇鐵絲網門,但纏了幾圈鍊條,上了大鎖頭。高聳的門扉,上方繞著一圈帶刺的鐵絲網。實在不可能翻越。就算能翻越過去,衣服也會被割得破破爛爛。試著推一推拉一拉門扉,文風不動。連貓可以過的縫隙都沒有。真要命,為什麼需要這樣門禁森嚴呢?並沒有什麼可偷的貴重東西呀。她皺起眉頭,臭罵起來,還往地上吐口水。真是的,好不容易從高速道路下來,卻被關在材料堆放場,真豈有此理。瞄一眼手錶。時間還有一點餘裕。可是也不能老在這裡磨磨蹭臘。而且當然,現在也不可能再回到高速公路上了。

絲襪在兩邊腳跟的地方都破了。確定沒有人看得見之後,脫下高跟鞋,拉起裙襬退下絲襪,從兩腳上扯下來,再穿上鞋子。把有破洞的絲襪收進皮包。這樣情緒稍微鎮定一點。青豆一面小心謹慎地探視周圍,一面繞著那材料放置場走。像小學的教室那麼大。一下就繞完一圈。確實只有一個出入門。只有上了鎖的鐵絲網門扉。周圍的鐵皮圍籬材質雖然薄,但都用螺絲牛牢固定苦。如果沒有工具是不可能卸下螺絲的。投降了。

她檢查了一下塑膠屋頂下的紙箱。然後發現那好像是床墊的形狀。捲著幾張起毛的毛毯。還不太舊。可能有流浪漢在這裡過夜。所以周圍才會散落著雜誌,和飲料的保特瓶。不會錯。青豆動著腦筋。既然他們在這裡過夜,一定有什麼可以出入的漏洞。他們擅長避開別人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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