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貧沙漠上的清泉——譯序

翻譯這本書,緣起於2003年。在商界征戰奮鬥多年之後,我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經過沉重而漫長的思考,我決定,後半生將要為他人、為有需要的窮人做事。於是開始做些公益領域的學習和研究。穆罕默德·尤努斯,一個陌生的孟加拉人,進入我的視野,打動了我的心。2004年底我終於在紐約的一個書店買到了尤努斯的英文版自傳《窮人的銀行家——小額貸款與抗擊世界性貧窮之戰》,讀完心中充滿激動和崇拜。立即按照書中的地址給尤努斯教授發了電子郵件,做了自我介紹,並表達想將他的自傳翻譯為中文的願望。喜出望外的是,第三天即得到了尤努斯教授的肯定回覆。我立即投入翻譯工作,一口氣用兩個月完成了初稿,2004年5月初完成,並增加了尤努斯教授親自提供的附錄。

授生活回到祖國,他寫道:「我知道我必須回去參與祖國的建設。我必須為自己這樣做。」回國後尤努斯在吉大港大學任經濟系主任,在孟加拉社會具有高尚的社會地位和優越的生活條件。濃厚的民族主義情愫,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及人道主義和宗教的信仰,使他無法漠視人民的飢餓、貧窮。1974年,孟加拉發生大饑荒,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他努力尋找解決飢餓的辦法,親自去村莊里試驗高產種植方法。1976年的一天,他因無法忍受看到製作竹凳的赤貧村婦受到中間人的盤剝,自己掏出27美元,分別借給42個赤貧的村婦,這一點點錢,就能幫助她們擺脫「契約奴隸」的身份,能夠自己買生產資料(竹子),把製成的竹凳直接到市場去賣,從而得到儘管是微薄、然而是全部的利潤。由此開始,尤努斯開始試驗、創立了「小額貸款」模式。七年之後,成立孟加拉格萊珉銀行(格萊珉——孟加拉語,意為「鄉村的」),世界上第一家專門借錢給窮人的銀行,為窮人的銀行。此後三十年中,格萊珉模式在全孟加拉乃至全世界得到擴展和複製。

如今的孟加拉格萊珉銀行已經擁有三百多萬個借貸者,其中95%是原先赤貧的婦女,年貸款5億美元,還款率99%,所有貸款均由自身資源支持,來自貸款者與非貸款者的儲蓄。並且,銀行保持持續贏利。格萊珉銀行不僅借錢給窮人,銀行自身就是為窮人所擁有的。格萊珉向世界證實,銀行業可以不藉助抵押品、法律手段、團體擔保或連帶責任,而借款給窮人;窮人可以通過借貸提高收入,擺脫赤貧;他們還可以儲蓄、投資、用銀行貸款建造房屋、送子女上學乃至接受高等教育,甚至建立自己的養老基金。

過去三十年中,格萊珉模式已經遍布世界,甚至在中國也有過嘗試。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世界銀行的小額貸款項目即在中國雲南等地區試驗實施,聽當初一位參與項目實施的朋友說,後來項目由當地政府接管實施,再後來,似乎無跡可尋了。我沒有做過深入的調查研究,沒有議論的資格,但2004年我去雲南祿勸考察,親眼看到了「小額貸款」的實例:香港樂施會在雲南等地區做扶貧工作已經十幾年,近幾年的一個試驗是「貸款」給貧困山寨的農民,平均每戶從幾百元到兩三千元,但要求農民自己管理。如果一個村子的還款率低下,下一年的貸款額就不能增加,甚至可能減少。農民們組織起來,成立發展委員會,討論每家每戶如何使用貸款(養豬,買化肥、種子,還是增加農具),以及如何保證每家都能按時還款。無擔保的小額貸款的還款率在很多村寨都高達100%。貧窮農民的生活水平得到改善的同時,生存能力與民主自治能力也得到開發和提高,那是產生於貧瘠土壤的、沒有政治目的的草根民主。

在祿勸實施項目的朋友們並非都知道孟加拉的格萊珉,知道尤努斯的就更少。但我個人相信,此類以消除貧困為目的,借貸給無抵押擔保的窮人的項目,大概基本都是從格萊珉銀行的根脈上生髮出來的。

尤努斯的理想是:看到這個世界擺脫貧困。「這意味著,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人會被描述為窮人,沒有一個人的基本需求不能得到滿足。到那時,『貧困』這個詞將不再具有實用的意義,它將只被用來理解過去。貧窮的位置,只應在博物館裡。」尤努斯堅信,借貸是人權,是窮人也應擁有的權利,而為窮人提供小額信貸,是消除世界性貧困的最有力的武器。

1997年的世界小額貸款峰會訂立的目標是:到2005年,使世界上最窮的一億個家庭得到小額貸款與其他的金融服務。到2001年在紐約舉行第五次小額貸款峰會時,數據顯示全世界已有五千多萬個家庭從小額貸款項目受益,其中包括兩千多萬個最貧困的家庭。其中,很可能並未計入雲南祿勸高山上的那幾百、上千個苗彝山民家庭。

格萊珉模式顛覆了幾百年銀行業的法典:借貸給無抵押擔保的窮人。同時,能夠贏利,可持續發展。過去三十年中,孟加拉以及世界各地的實踐證明,在許多國家裡,窮人比富人更有信譽。然而,三十年來,格萊珉模式一直在受到來自金融界、政府、媒體,甚至是公益組織的懷疑。近期我還從國內的一個權威金融雜誌上看到一篇關於小額貸款的文章,其中說到,「孟加拉鄉村銀行模式……多屬於傳統意義上的扶貧、慈善性質……談不上建立了可持續的經營機制……」難道,真要等到實現了一億個貧窮家庭從小額貸款項目受益時,才能承認孟加拉鄉村銀行(即格萊珉銀行)模式具有「可持續的經營機制」嗎?我多麼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讀一讀這本書,它不僅是一個偉大的人的自傳、一種偉大精神的闡釋,還幾乎可以作為參照實踐的課本,一種完全不同於傳統的實踐。中國有很多扶貧組織,可以充分借鑒尤努斯和格萊珉銀行的經驗以及世界各地格萊珉模式的經驗,也許,更需要充分借鑒以往不成功的經驗。如果能夠找到在中國可擴展、可持續的小額貸款實施方法,中國又將會有多少貧困家庭可以從中受益呢?

我的英文是自學的,基礎薄弱。過去多年使用的商場英語都是簡單直接說明白就行,不太講究語法修辭。只粗讀過數量有限的英文原著,更沒有翻譯經驗。可想而知,翻譯這本書對我是何等的挑戰。我傾盡了最大的努力和能力,希望不至於有損本書的精髓與作者的光輝。

在此,我要感謝徐曉,她承擔了包括版權、出版等安排在內的最繁難的任務,過程中變生不測枝節橫生,全虧徐曉的把握與堅持。還要感謝本書編輯,用心補拾譯文中的諸多粗陋。所有謬誤之處,當然是本人的責任。

三聯書店決定出版《窮人的銀行家》中譯本,自然是出於對原著的欣賞。作為譯者而能夠附驥三聯,我深以為榮。

吳士宏

2005年12月28日

序言

1974年,孟加拉陷入饑饉之中。

我任教並擔任經濟系主任的大學,位於這個國家的東南端。開始時,那些關於發生在北方遙遠村落中的死亡與饑荒的報道並沒有引起我們太多關注,但是隨後,瘦骨嶙峋的人們開始出現在首都達卡的火車站與汽車站。很快,這些小股的人流就變成了一場洪水。飢餓的人們涌遍全城。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以至於無法確定他們是死是活。無論男人,女人,還是兒童都一個模樣:老人看起來像孩子,而兒童的樣子像老人。

政府開設了救濟粥棚。但是很快,所有新開的粥棚都沒米了。報社向全國提出警告:饑荒將繼續蔓延。研究機構搜集數據,分析造成突然向城市移民現象的根源。宗教團體動員起來,將死者的屍體從大街上抬走,以適當的習俗將他們埋葬。但是很快,這種收集死屍的簡單工作就變得非常繁重,遠遠超過了這些組織的能力。

這些飢餓的人並不叨念任何標語口號,他們對我們這些衣食無憂的城裡人毫無要求,只是靜靜地躺在我們的台階上等死。

人有許多死法,但是,餓死是所有死法中最讓人無法接受的。它慢慢地發生,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生死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短,直到如此接近,以至於讓人無法辨別。餓死如同睡眠一樣,靜悄悄地、不可阻擋地發生,甚至讓人感覺不到它正在發生。而一切都是源於每餐飯缺少的一把米。在這個物質豐富的世界裡,就那麼任由一個還不理解這個世界之奇妙的小嬰兒,得不到生存下去所需要的乳汁。她哭啊,哭啊,最終睡了過去。第二天,她可能再沒有繼續活下去的氣力了。

過去,向學生們教授那些高雅的經濟學理論,總是令我感到快慰,以為那些理論應該是能夠醫治各種社會問題的。但是在1974年,我開始懼怕授課了。當人們在人行道上、在我的課堂對面的門廊里正在餓死的時候,我的所有這些複雜的理論又有什麼用呢?我講授的課程就像那些總是好人獲勝的美國電影。但當我走出舒適的教室,面對的是城市街道上的現實。在這裡,好人遭受命運無情的毒打與踐踏。生活每況愈下,窮人更加貧窮。

我所教授的經濟理論對周遭生活沒有任何的反映,我怎麼能以經濟學的名義繼續給我的學生講述虛幻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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