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去意義的領地

1

我們在征尋鄉間住處時,從非洲傳來了我哥哥蒙蒂的壞消息。自從戰前他打算在維多利亞湖上經營貨船運輸業後,他就沒在我們生活中佔多少位置。我姐姐相信蒙蒂會幹出個樣子的。他擅於擺弄船。於是她給了他回英國的路費。

他們計畫在埃塞克斯造條小船。那時這門行當方興未艾。然而這個計畫的不足之處是蒙蒂當船長,誰都對船能否如期下水或航行是否安全沒把握。

蒙蒂對由他命名的「巴坦加」號很有感情。他希望裝磺得漂亮一些。他訂購了烏木和象牙傢具,給自己的船長室鑲了松木牆壁,特意訂做了印有巴坦加字樣的褐色耐火瓷器。

這一切都延宕了起程日期。

後來,戰爭爆發了。巴坦加號無去非洲的貨物可運,反而被政府低價徵購。蒙蒂再次從戎——編入皇家的非洲兵隊。

一位醫生寫來一封信說蒙蒂在戰鬥中手臂負傷。住院治療期間,傷口感染——是戰地包紮的粗枝大葉所致。感染久治不愈,甚至退役後還一再複發。他以打獵維持生活,可是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時被人送進了一家法國修女醫院。

最初他沒打算告訴親屬,可他幾乎是在等死——最長能活六個月——深切希望能葉落歸根。英國的氣候也有可能延續他的生命。

他從蒙巴薩島經海路回國的安排很快辦妥,我母親在阿什菲爾德著手準備。她想像著親密的母子關係,而我則深信這毫不現實。母親和蒙蒂歷來時有齟齬。他們在很多方面太相像了。倆人個性都極強。而蒙蒂又是一個很難與之相處的人。

「現在情形不同了,」母親說,「別忘了這可憐的孩子病得多重。」

母親費了點周折說服了兩位老女傭同意蒙蒂的兩個非洲僕人住下來。

「我不同意,夫人——我實在不同意我們的住所來個黑人。我們姐妹倆不習慣。」

母親聞聲而動。她不是個輕易服輸的女人。她勸她們留下來。她使出的最後一招是她們有可能讓這兩個非洲人放棄伊斯蘭教,皈依基督教。他倆都是虔誠的教徒。

「我倆給他們吟讀《聖經》。」他倆目光熠熠地說。

母親同時騰出三間設備齊全的房子和一間新浴室。

阿爾奇體貼地表示船到蒂爾伯里港時,他去接蒙蒂。他在貝斯渥特也租了套房子以便蒙蒂和傭人有個落腳之地。

阿爾奇去蒂爾伯里港時,我叮囑他說:

「別理他去里茨飯店的主意。」

「你說什麼?」

「我說別理睬他去里茨飯店的主意——我負責安頓好房子,讓女主人做好準備,把用的東西備足。」

一晃過了一天。六點半時,阿爾奇才回家,看來他累得精疲力荊「很順利,把他安排奸了。下船時費了點事。他還沒動手收拾行李——嘴裡叨嘮著時間充裕得很,著什麼急?其他旅客都下船了,他還不慌不忙,好像無所謂的樣子。那個叫舍巴尼的還滿機靈,幫了大忙。最後虧了他才把事辦成。」

他停了停,咳嗽一聲說:

「事實上我沒帶他去波威爾廣場,看來他打定主意住傑明大街的旅館。他說這樣可以少添麻煩。」

蒙蒂經人推薦去看了一位熱帶病專家。這位專家詳細地囑咐了我母親怎麼辦。部分康復的機會來了:宜人的氣候,連續不斷的熱水浴,靜謐的生活。令人棘手的問題是由於過去認為他活不了幾天,給他連續服用了大量的鎮痛葯,以至於他這時已成癮了。

在倫敦的治療結束以後,蒙蒂和舍巴尼搬到阿什菲爾德——母親想方設法讓兒子最後過段安寧的日子。

一年後,蒙蒂的身體有所好轉,結果他更不服管了。他煩躁不安,拿支左輪槍朝窗外射擊來解悶。來探望母親的人和生意人都抱怨不已。蒙蒂則頑冥不改。「有些無聊的老處女扭著屁股在路上晃來晃去,難以容忍——朝她們左右打一兩槍,她們就『哎呀』一聲,忙不迭地逃了。」

有人告了狀,警察找了我們。蒙蒂給他們看了他的持槍執照、講了他曾在肯亞當獵手,現在仍想保持準確的槍法。有的笨女人以為他在朝她射擊,實際情況是他瞧見一隻兔子。不愧是蒙蒂,他沒受什麼追究。誓察認為他的解釋合乎情理。

我給蒙蒂在達特木爾租了問石頭平房。我們沒料到會找到一位照顧他的合適的女管家。她六十五了——一見面覺得很不合適。她那染過的黃髮顯得油亮、捲曲,抹了重重的脂粉,身著黑絲外套。她是個寡婦,做醫生的丈夫生前有嗎啡癮。她在法國住了大半生,養了十三個孩子。

母親恢複了元氣。麥琪不那麼愁眉苦臉了。蒙蒂樂於家里人來看他,舉止總是很得體,為泰勒太太做的飯菜得意。

我和麥琪為達特木爾的平房而花的八百英鎊很值得。

2

我和阿爾奇在鄉下看中了一所房子,那是一所稱為斯科茨伍德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屋。這所房子分成四套住宅,其中一層的兩套已住進了人,而樓上有兩套正在裝修,我們去看了看。每套房子在一層有三間、二層有兩間,配有廚房和浴室。我們訂下便宜的那套房子.年租金一百二十英鎊。我們訂了租約,準備搬進去。

《褐衣男子》的確很受歡迎。博得利出版社敦促我簽訂一項新合同,我拒絕了。我給他們又送去了一本根據多年以前寫的一部中篇小說改寫的書。我對它存有偏愛:這本書涉及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我加了細節,增添了幾個人物,便送到出版社。他們不準備出版。我料到他們會這樣。合同中沒有一條規定我的書必須是偵探小說或驚險小說。它僅僅提到「下一部小說」。這部書完全稱得上小說了,出版與否全在他們。他們拒絕出版,這樣我再給他們寫一部書就行了。此後,我就自由了。

我寫的另一部書完全是本輕鬆讀物,風格類似於《暗藏殺機》。寫作充滿樂趣,進度很快。寫作本身體現了我當時諳事如意而輕鬆的心情。森尼代爾的生活,隨著羅莎琳德日漸出息帶來的喜悅而愈來愈充滿妙趣。我自己有時都覺得急不可耐;我渴望看到一年後羅莎琳德會長成什麼模樣;年復一年地如此。世界上沒有比親生的孩子表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陌生感而更令人開心的了。你讓她降臨於世,照料她一段時間,隨後她離你而去,獨自綻出自由生命的絢麗花朵。你眼睜睜地望著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這就像一株奇花異卉,你帶回家栽到家裡,等不及要看它長成什麼樣子。

羅莎琳德在森尼代爾生活得很幸福。她興高采烈地騎著那輛精巧的自行車,滿院子兜風,時而摔倒可從不在乎。

賽特和我都曾告訴她別出大門。但我想誰也沒明確規定不允許。一天清晨,我們都在房間里忙碌著,她終究還是出了大門。她急速地滑下坡沖向公路,很幸運,她沒到那就摔倒了。那一跤把她兩顆門牙跌凹進去了,而且還可能影響別的牙齒。我帶她去看牙科醫生,羅莎琳德對此雖無怨言,卻坐在治療椅上,雙唇緊閉蓋住牙齒,誰說也不張口。我、賽特和牙科醫生費盡口舌,她仍一言不發繃緊雙唇。我只好帶她回去。我氣壞了。羅莎琳德默默地任我責罵。兩天後,經我和賽特一再勸說,她同意去看牙科醫生。醫生拔掉了鬆動的牙齒,說可以鑲一副假牙,但他認為也許用不著。

我們都因到斯科茨伍德居住而欣喜若狂;重返鄉村令人激動不已。阿爾奇滿心歡喜,因為他與森尼代爾只有幾步之遙;賽特由於不必再走長路去公園而高興;而羅莎琳德則為能在院子里騎白行車而開心。這樣大家都很快慰。雖然這裡許多事情尚未準備好,四壁空空,可仍然樂融融的。

《新聞晚報》開始連載《女冒險家安娜》,我也買了莫里斯·柯雷牌轎車,這是輛質量很好的車:比當今轎車更耐用,做工更精緻。

阿爾奇雖然在實際生活中常給我幫助,但對寫作卻插不上手。時而,我想給他講講一篇小說的構思或一部新書的情節。我結結巴巴地念叨著,甚至自己聽起來都枯燥乏味,缺乏生動的描述。阿爾奇以他關注他人時表現出的和藹態度傾聽著。講完後,我忐忑不安地問道:「你覺得怎樣?還行嗎?」「嗯,我覺得大體還行。」阿爾奇說,態度完全不如開始。

「聽起來故事性不強,是不是?或許是不曲折?」「那麼你覺得不行嗎?」「我覺得你可以充實一下。」

於是,這個情節便被棄置不用了。而常常是過五六年後,我筆下又出現這個情節,抑或是情節本身具有生命力?這一次,它不顧含苞時遭到的冷眼,傲然地顯示出自己的魅力,成為我得意之作中的點綴之筆。問題的關鍵在於作者要想在講述中使構思外現的確難乎其難。你可以訴諸於紙和筆,或者坐在打字機前,這時會文思如泉湧,但很難以口代筆表述頭腦中的構思,至少我做不到。我慢慢學會了在一本書寫成之前隻字不提它。成書之後的批評頗有好處。你可以爭辯,也可以放棄自己的觀點。但你至少了解讀者的印象如何。講述自己創作的構思聽來乏味,這種即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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