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玩耍的日子

1

只有回首往事的時候,人們才意識到童心中的世界是多麼的奇妙。他們觀察事物的角度完全不同於成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成比例。

兒童對他們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有獨到的見解,對人對物都有相當強烈的鑒別力,他們只是不去探究事情發生的原委和發展過程。

大概就在我五歲那年,父親開始為經濟問題而煩惱。祖父去世時,家裡曾有四位財產經紀人。後來,一位因年事已高退出了商業活動,另一位不久就進了瘋人院,其餘兩位與父親年齡相仿,但沒多久就離開了人世。在這種情況下,兒子理應繼承父業。也許是由於父親缺乏經營能力,或者早已安排了接替人,具體原因我不大清楚,家業仍由他人代理。

我只知道後來他的經紀人中有一位因理財不當而自殺了。

總之,家境每況愈下。父親把在紐約的一切事務都委託給他的律師們和在紐約的商人們受理。——切都隨他們,自己從不過問。這些人既是祖父的舊交,也是父親的高朋。有人曾勸說父親賣掉美國西部的一些地產,理由是那些土地在所有權上有爭議。後來,經過調查事情並非如此,可惜這些地產已被以低得可憐的價格出售掉了。類似的事情大概出過好幾起。

父親感到惆悵和沮喪,但自己又不會經商,對此只是束手無策。他曾寫信給親愛的某某菜和尊敬的某某某,可是這些人回信中要麼安撫他一番,要麼就埋怨市場蕭條,貨幣貶值等等。曾有一時,一位年老的姑婆將一批財產遺贈給父親,家裡的經濟為此寬裕了一兩年,可是在此期間,我們的固定收人卻遲遲沒有寄來。

就在這時,父親的體質日趨下降,心臟病幾度複發——在當時凡是與心臟病有關的疾病都籠統地稱為心臟玻經濟上的積憂損害了他的健康。暫時可行的解決辦法只有節省開銷。在當時,最明智的辦法是旅居國外一段時間。這倒不是為了逃避稅收———那時候的所得稅比現在要少得多,大概是每英鎊只納一先令的稅——而是因為在國外生活花稍要小些。具體辦法是,將房子連同傭人—塊以高價出租,全家人去法國南部,住進費用低廉的旅店。

移居國外是我六歲那年的事。

阿什菲爾德正式出租了,租給了肯付高價的美國人。一家人打點行裝做著臨行前的準備。打算去的地方是法國南部的帕安。我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內心激動不已。母親告訴我說,全家人要搬到有大山的地方。我問了一連串有關山的問題,充滿了稚氣的好奇:大山很高嗎?有沒有聖·瑪麗教堂的尖頂高?那座教堂的尖頂是我所看到過的最高的地方。

大山居然會比它高出好多好多,有幾百、幾千英尺。我牽著托尼來到院子里,嘴裡嚼著從廚子簡那兒討來的一大塊乾麵包片,開始儘力想像大山的雄姿。我抬起頭來,仰望著蒼天。大山也許就是這樣吧———很高很高,高得直上雲霄,那氣派驚心動魄。

母親喜歡大山,她對我們說,她對海沒有什麼感情。我深信,大山將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事物之一。

在當時,出國旅行的手續與現在大不一樣,非常簡便。

那時候不使用護照,也不必填寫什麼表,買了車票,訂好了卧鋪,就算辦罷了一切。但收拾行李卻不那麼簡單。家裡其他人的行李有多少我記不得了,只記得光母親一人的東西就一大堆。

啟程之前要做的事情很多。一部分準備供新房客租用的普通瓷器被取了出來,擺在架子上,壁爐上,以及餐桌和寫字檯上。租房子的人不願意對家中擺設的珍貴瓷器負任何責任,留下的東西都及時鎖好了,旅行的箱子也都裝滿捆好。一家人正式動身前往法國。

在出國旅途中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福克斯通登上輪船橫波英吉利海峽。母親和麥琪當時都心慌膽怯。她們都有暈船症,所以一上船就躲進供婦女用的客艙,緊閉雙眼平躺著,期望安安穩穩地渡過這段水域,順利抵達法國。儘管我曾在哥哥的小艇上吃過苦頭.但卻堅信自己不會暈船。

父親也在為我鼓氣,我跟他一起呆在甲板上。輪船平穩地渡過海峽,可我卻自以為是我用自己的頑強戰勝了海浪。船到了布洛涅,我欣喜地聽到父親宣布:「阿加莎能夠適應海上航行。」就在我們登上法國口岸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兒使用的是另一種語言。穿過柵欄時,有人用我完全聽不懂的話沖著我喊起來。我沒有搭理他,不屑一顧地走過柵欄。

「您的票,小姐。喂,那位小姐,請出示您的船票!」幸虧父親及時趕上來,讓他查看了我們的船票。

第二樁令人難忘的經歷是在列車上過夜。我和母親睡在一個包廂里。我被安頓在上鋪。母親離不開新鮮空氣,她受不了卧鋪車廂里討厭的蒸氣暖氣。整個晚上幾乎每次醒來我都能看見她把頭探出窗外,貪婪地呼吸著夜晚的新鮮空氣。

第二天一早,火車到達帕安。我被從火車的高階梯上抱下來。旅店的汽車正等候在那裡。一家人上了車,十八件行李也陸續到了。我們按計畫趕到了旅店。旅店的外面有一個寬大的陽台,面朝著比利牛斯山脈。

「就在那兒:」父親對我說,「看到了嗎?那兒就是比利牛斯山脈,是座雪山。」

我極目遠眺,映入眼帘的卻僅僅是遠處地平線上那一排狀如牙齒的怪物,看上去似乎只高出地平線一兩英寸。那些就是嗎?那些就是大山?我心目中那座很高很高,高入雲端,雄偉得難以言狀,不可思議的大山脈哪裡去了?我默然無語,有生以來頭一次嘗受了如此巨大的幻滅——一個令我終身難忘的幻想破滅了。時至今日,我還能感受到當時那無盡的沮喪。

2

我們在帕安住了大約六個月。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生活。父親、母親和麥琪很快就捲入了社交活動的旋渦。父親在那兒有幾位美國舊友,在旅店裡又結識不少新交。我們攜帶了許多朋友寫的介紹信,把我們介紹給住在各個旅店和膳宿公寓里的人們。

母親為我雇了一位保育員,每天白天照看我。她是位英國姑娘,只是生來一直住在帕安,她的法語說得跟英語一樣流利,甚至比英語說得更好。母親想讓我跟她學習法語,但效果並不像她期望的那麼理想。馬卡姆小姐每日早晨來找我,帶著我出去散步——這是姑娘們每天早晨照例要做的事。一路上,她指點著各種物體,一遍又一遍地說出它們的法語名稱:「一隻狗」,「一幢房子」,「一位警察」,「麵包店」。

我心不在焉地重複著,不過當我提問的時候,我就只能用英語,而她也用英語回答。我當時厭惡白天,膩煩在馬卡姆小姐的陪伴下無休止地漫步。她人很好,待我和藹.責任心也很強,就是太刻板。

母親不久就決定不再要我跟馬卡姆小姐學法語了,而是由一位法國女人每天下午定時來給我上法語課。新教師叫莫豪拉特太太。她身材高大,體態豐腴,披著褐色的披肩。

莫豪拉特太太尤其喜歡故作多情。她的過分多情使我更感到怯生生的。我愈來愈感到難以向她作出同等的反應。

她那尖細的嗓音抱著令人肉麻的長腔:「噢,親愛的寶貝!多乖呀,我的寶貝?噢小寶貝,讓我們一起來讀幾課有趣的課文,你看好嗎?」我有禮貌地冷冷地瞧著她。母親在一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喃喃地應了句:「好的,謝謝您。」我當時的法語水平也就只能表達有限的一點意思。

法語課的氣氛還算和睦。我一直很聽話,但頭腦顯然很笨。母親很希望看到立竿見影的成效,對我學習的進展大為不滿。

「她進步得太慢了,本來應該再快點,弗萊德,」她對父親抱怨道。

父親總是那麼寬厚,回答說:「噢,她需要時間,克拉拉,需要一定的時間。那個女人才來了不到十天。」後來,母親還是把這位家庭教師辭了。

自從馬卡姆小姐和莫豪拉特太太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後,我開始感到莫大的歡愉。旅店裡住著一位寡婦塞爾溫太太和她的兩位小女兒,多露西和瑪麗。多露西比我大一歲、瑪麗比我小一歲,沒過多久我們就形影不離了。

我一人獨處時。往往溫順聽話,老實得很;可一跟別的小孩子湊到一塊總免不了要搞些惡作劇。我們三個人尤其喜歡去找餐廳里招待們的麻煩。有一天晚上,我們把食品貯藏室里所有的鹽袋和艷袋都調換了位置。還有一次,我們把桔子皮剪成小豬的形狀,在就餐鈴響之前擺在每個人的盤子上。

那些法國侍者是我所見到過的此類人中最和善的。尤其是那位負責服侍我們的維克多,他身材敦實,尖長的鼻子,在我的記憶中.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怪味(我頭一次知道了大蒜這東西)。不管我們怎麼戲弄他,他都不怨恨,而且待我們格外殷勒。他常用胡羅卜給我們刻出活靈活現的小老鼠,我們之所以做了惡作劇又能逍遙法外,全仰仗這位忠厚的維克多,他從未向旅店總管和我們的父親訴過苦。

跟從前的那些同伴相比,我對跟多露西和瑪麗姐妹的友誼倍加珍視。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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