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潤--第十章 悲壯的日子

「不要處分他」

1984年4月27日,陳景潤上街去魏公村一家書店尋找近期的有關資料。平時,他是很少到大街上去的。研究所、家,是他久居之地。

大街熙熙攘攘,廣告林立,商品大潮衝擊下的首都,同樣令人眼花繚亂。陳景潤無暇也沒有心思去瀏覽七彩斑斕的街景。

他低著頭,一邊走路,一邊思考。這是他長期養成的習慣。儘管,未曾碰到過樹上,更沒有說過:樹怎麼碰到我?這種細節,是作家杜撰出來的溢美之詞。但走路時,他的確不像有些人那樣瞻前顧後,眼觀八方。

他長期生活在由數字組成的世界裡,神遊之處,同樣風光不凡,甚至,無邊春色,盡在其中。

混跡在茫茫人海中,陳景潤極為普通、平凡。雖然,此時的陳景潤已是名滿天下,但走在大街上,誰也沒有注意他。在我們中國,許多聲名如雷貫耳的學者,也是同樣的。他們不像那些能夠爭取觀眾的歌星,走到哪裡,哪裡就會湧來如痴如醉並近似瘋狂的「追星族」,更不會有保鏢侍候左右的緣份。

他走著走著,誰能料到,會走到致命危險的境地中呢?

他走著走著,誰能預感,蔚藍的天空中,會兀地落下一個黑色的災難呢?

是劫數?還是意外?正當陳景潤在向哥德巴赫猜想的頂峰(1+1)發起強有力衝擊的時候,正當祖國和世界數學界矚目著這位數學奇才跨出的每一個腳步的時候,北京,大街上,發生了一件本不應發生的不幸。

一位姓李的北京城建二公司的小夥子,踩著一輛自行車,正得意洋洋地從遠處急馳而來。大街寬敞,坦坦蕩蕩,正是春光如沐的時分,小夥子把腳下的自行車當成胯下的坐騎了。寂寥無人的荒原,自行車可以縱橫馳騁,人流如潮的大街,亦能如此放肆么?

他太自信自己的騎術了,以至於沒有把手按在緊急剎車把上。閃過了一道人牆,閃過了一座座聳立的高樓,綠茵茵的草地,剛綻出綠葉的一行行樹木,全都寫意地往後流逝而去。

「啊——」一聲慘叫,突然傳來。這個愣頭愣惱的小夥子低頭一看,才發現他闖下大禍了,一個衣著樸素帶著眼鏡的中年人,已經倒在他的車前。

車輪還在旋轉。被撞倒的人卻是完全昏過去了。

他嚇壞了!雙手顫抖著,去扶起被他撞倒的人。急促地問:

「同志,同志,師傅,師傅——」

那人奇蹟般地被他喚醒了。小夥子一看傷情,後腦勺著地,頭上有血,隆起一片腫塊,臉色蒼白。

「你是誰,什麼單位的?」小夥子語無倫次地問。

「我——是——陳——景——潤。」他已無力說活,說完,又昏了過去。

恰似驚雷灌頂,小夥子只覺得頭腦嗡嗡響,他雖是個普通的建築工人,但陳景潤這個名字,他是熟悉的,怎麼會在大街上撞壞了陳景潤呢,他怎麼交代?怎麼負得了這個天大的責任?他越想越後悔,越想越難過,居然當街大哭起來。

人群圍住了他,一位交警皺著眉走了過來。聽說撞倒了陳景潤,所有人的心都揪緊了。陳景潤,可是我們的國寶呵!

熱心的群眾連忙對那位還在大哭的小夥子喊:「還哭什麼,立即送醫院搶救要緊!」

這時,陳景潤又醒過來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負了重傷,是正在往醫院裡送吧!

「去中關村,去中關村醫院!」半昏迷中的陳景潤還想起自己的公費醫療單位,他怕讓別人花錢,堅持要往中關村醫院裡送。數學家那顆善良的心,始終沒有埋怨撞他的人,反而一直擔心,讓人出醫療費,多不好。

「別的地方我不要去,去中關村醫院!」他還在喊。他終於被送到中關村醫院了。聽說陳景潤被車撞了,所有的醫務人員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都在慨嘆,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到了醫院,陳景潤頭上冒虛汗,處於半昏迷狀態之中。

搶救工作在緊張進行,初步確診:後腦嚴重撞傷,得了嚴重的腦震蕩。

人們的心十分沉重,頭上纏著繃帶的陳景潤醒過來了,他喃喃地告訴圍在一旁的人們,千萬不要處理那個撞他的年輕人,他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他擔心人們為難別人,一再重複著他的懇求。

作為肇事者,那個滿臉淚痕的小夥子被交警帶走了。他一邊走,一邊哭,嘴裡說著:「我對不起陳老師,我對不起陳老師。」

陳景潤被撞傷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中關村,傳遍了偌大北京城。

成千上萬的人們都在為陳景潤的健康和生命憂慮,為我國著名的數學家遭此意外而感到悲傷。慰問信、慰問電話不斷飛向中關村。

由昆日夜守在陳景潤身旁。李尚傑書記更是像親人一樣,跑前跑後,張羅著陳景潤的治療工作。中關村醫院的醫生盡了最大的努力,為陳景潤安排了最佳的治療方案。

這是一次險遇,是對陳景潤的健康一次致命性的損傷。主要受傷部位是腦部。大腦受到突兀而來的撞擊,其後果和影響難以預測。次年,陳景潤得了帕金森綜合症,據專家分析,和這次受傷雖然沒有直接關係,但誘發帕金森氏綜合症的可能,並不能排除。

醒來後的陳景潤,依然挂念著那位肇事者,他的心地實在是太善良了。他一直擔心人們會為難他。後來,研究所的同事告訴他,主管建築的北京市常務副市長張百發同志得知消息,亦向中科院數學所打來電話,向陳景潤表示慰問。那個小夥子,已經由城建二公司派人帶回去了,張百發表示:這個人隨叫隨到。聽到這裡,陳景潤才放心了,並且叮囑說:「不要處分他。」這次不幸,像濃重的陰影,籠罩在人們的心頭。經過一段時間治療,陳景潤出院了。他本來就多病的身體,經受這次嚴重損傷,猶如雪上加霜,更顯得瘦弱了。他是不屈的,那雙人們熟悉的眼睛,依然閃爍著堅毅的光芒。

小草之歌

沒有花香,

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從不寂寞,從不煩惱,

你看我的夥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

陽光啊陽光你把我擁抱,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

一曲《小草》,曾唱紅了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烽煙迷漫的戰場。優美、動聽的旋律,悠遠綿長地展示出戰士們「位卑不敢忘憂國」的高尚情懷。病中的陳景潤同樣十分喜歡這首歌。

禍不單行。1984年陳景潤被自行車嚴重撞傷以後,1985年有一回擠公共汽車,又被擁擠的人們擠到車身底下,當場摔昏過去,住進了醫院。不久,他被檢查出患了世界上尚沒有辦法醫治的帕金森氏綜合症。

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嚴重損害了陳景潤的健康。陳景潤病得很重,全身僵直,手、腳顫抖,吞咽困難,只有頭腦還是很清醒。他時常靠在病床上,指導他的學生,或者,用生命的餘力,思慮著數學中的問題。令人夢魂牽繞的哥德巴赫猜想頂峰(1+1),依然強烈地呼喚著他重振雄風,衝鋒陷陣。

長期的病房生活,成為他晚年生涯中重要的生活形式,偶有閑暇,他也會回首自己走過的人生之旅。

如今,他已是中國數學界傲然挺立的大樹,日本出版的《一百個有挑戰性的數學問題》一書,刊登了兩幅華人的像,一個是我國古代數學家祖沖之的畫像,另一個就是陳景潤的照片。他在數論研究的許多領域的貢獻,特別是在研究哥德巴赫猜想上的傑出成就,已經使他躋身於世界數學家的行列。

然而,從人格、氣質上看,他是一棵小草。他毫無某些名人的紳士風度和貴族派頭,他的思想意識深處,洋溢著強烈的平民意識,他一直把自己作為老百姓中的普通一員,平凡地生活著,頑強地拼搏著,像小草紮根於深厚的大地,他把自己的生命和事業之根,牢牢地扎在人民群眾之中。

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真實鏡頭:

1996年3月8日,清晨,一位68歲的老農民季好學走進已是生命垂危的陳景潤的身旁。

「景潤,老季回來了!」守在一旁的李尚傑書記俯下身子,在陳景潤的耳旁說道。

一直緊閉著眼睛的陳景潤,忽地睜開眼,見是老季,掙扎著伸出瘦得像雞爪狀的手,拉著老季,久久不肯鬆開。

由昆問:「老季回來了,你高興嗎?」

陳景潤說話已經十分困難,還是清晰地回答:「高——興,高——興!」

老季是安徽無為縣的一個普通農民,沒有什麼文化。經人介紹,自1993年底開始照顧陳景潤的生活。他並沒有服侍過病人,但護理工作卻做得十分乾淨、利落。每天,他要給陳景潤喂三次飯,四次水,一次水果,攙扶著陳景潤在病房內散一次步。其時,陳景潤已是病重,吞咽十分困難,食品均需搗碎、打爛,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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