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潤--第九章 情溢寰中

拜年

北京。春節。儘管現代的時髦,如潮水般湧進這座皇皇京城,但濃郁的傳統氣息,依然像四處可見的蒼松古柏一樣,根深葉茂。正月初一的拜年,互道祝福,恭喜一年的好運氣,同樣構成中關村一道特殊的風景。

每年,第一個走進支部書記李尚傑家拜年的,必定是陳景潤。他穿著褪色卻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面帶真誠的笑意,一腳踏進門,便喊:「李書記好!李書記新年好!」他並不恭喜李書記發財,他知道,在數學所當書記,是無財可發的。

李書記一家人都喜歡陳景潤,也十分了解陳景潤。寒暄,讓坐,沏茶,忠厚的李書記給陳景潤端上一盒五顏六色的糖果。

陳景潤禮貌地選上一顆顏色最普通的糖果,剝開,咬了一小口,放在嘴裡慢慢地品味,彷彿是細細品味這位領導對他的一片誠摯之心。

李尚傑是1972年調到數學所的。他開始並不認識陳景潤,有人指著陳景潤的背影,說道:「瞧,那個穿舊棉大衣的就是。」時令才是9月,天氣涼爽,中午較熱,還有人穿襯衫,他覺得奇怪,陳景潤怎麼就穿棉大衣了呢?當時,李尚傑的辦公室就在資料室靠門的一側,陳景潤常去資料室,從他門口經過時,連瞧也不瞧這個新來的書記一眼,他一鑽進資料室,至少是半天。終於,有一天,李尚傑主動去請陳景潤到他辦公室中去小坐。陳景潤有點惶恐不安,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對領導幹部,向來敏感而且小心翼翼。

「老陳,請坐,請坐。」李尚傑客氣地泡茶、讓坐。

陳景潤站著,始終不肯坐。李尚傑是個長期在基層工作的政治幹部,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我想到你住的地方去看一看。」李書記和藹地說。

「好,什麼時候?」陳景潤很認真地問。

「下班以後,下午五點半,我到你宿舍去找你。」李書記回答。

「我在樓梯口等你。不然,你會找不到的。」陳景潤說得肯定。

「不用等,怎麼會找不到呢?」李書記擔心影響陳景潤的工作,連忙拒絕。

「我要等你,在一樓樓梯口等你,下午五點半鐘。」陳景潤不由分說。他始終站著,書記泡好的茶,也不肯喝一口。

果然,當李尚傑在下午五點半出現在一樓樓梯口時,陳景潤正笑吟吟地站在那裡等他。他們一起上樓,走進那間刀把形的六平方米的小屋。一目了然。

「怎麼沒有電燈?」李尚傑問。

「沒有燈好。常有人來查視電爐,他們從來不查我。」陳景潤慢條斯理地解釋。語氣中並沒有怨言。

一種凄楚的感覺,油然浮上李尚傑的心頭。陳景潤的遭遇、命運,他早有耳聞,身臨其境,他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失職之處:為什麼不早一點來看看陳景潤,並給他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呢?

李尚傑書記立即叫電工來給陳景潤裝上燈。這是1972年10月,整整斷了4年的電,被李尚傑接上了。光明終於蒞臨陳景潤的小屋。

從此,陳景潤從心坎里敬重李書記。他平時很少和其他人來往,相對封閉的心靈,透進一線燦爛的陽光。每年拜年,他第一個去的就是李書記家。

「老陳,再吃糖果。」李尚傑端起糖果盒,請陳景潤再挑一個糖果。

「瞧,我這裡還有呢!」陳景潤剝開手上的糖果,再輕輕地咬一口。咬完,又細心地包起來。這個糖果,能吃多久,不知道,只知道陳景潤出門時,糖果還握在他的手中。

陳景潤一直深深地敬重、感激這位可親的書記,但他從來不在別人面前張揚這件事。深沉的愛,是埋在心靈深處的。

拜年的第二家,就是老鄉、老同學林群。這是他最要好也是最親近的知交。林群比他年長几歲,兩個人都研究數學,但方向不同,不在一個科室。親情濃郁的福州方言,頃刻,便把他們的心融合在一起了。

福州人過年,有一套特殊的風俗。款待客人的點心,是熱騰騰、香噴噴的羊肉泡線面。北京的羊肉好,來自內蒙草原的肥羊,細嫩而沒有什麼膻味。不像北方人那樣水煮羊肉,福州人喜歡用故鄉的米酒,將羊肉燉得爛爛的,連湯帶汁澆在細長的線面上,外加一個蛋。一碗點心,就是一份精美的藝術品。陳景潤到林群家,是用不著客氣的,兩個人吃罷點心,便開始無所顧忌地談開了。

陳景潤沒有家,父親早已去世,繼母在「文革」後亦西歸了。兄弟姐妹雖多,但天各一方,平時也疏於聯繫。他是把林群當長兄看的,有什麼事都毫無保留地對林群說,說到傷心處,也會流眼淚。林群安慰他,話不多,但入情入理。陳景潤聽了,往往從中得到莫大的慰藉。歷經坎坷的陳景潤,能夠捱過來,這位老鄉、老同學的支持和幫助,功不可沒。

中國有句古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陳景潤平時對所里的其他人禮貌,謙和,逢人便問好,甚至,敬禮,但他心裡卻是有數的,誰的品格、人格、性格如何,他有一本十分清楚的明細賬。他並不以自己個人的好惡來衡量別人,他對人的寬容程度,有時連由昆都感到無法接受。一位在「文革」中動手毆打過陳景潤的人,在80年代想出國,前來請陳景潤幫忙,陳景潤不計前嫌,給予全力的幫助;還有一位斗過陳景潤的人,要評職稱,請陳景潤作論文鑒定,陳景潤亦十分公正客觀地予以評價,這位同志職稱也評上了。由昆為此生氣了,認為陳景潤太好說話了。陳景潤笑著說:「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算了。」然而,他的心靈只向他真正敬重和信賴的人開放。值得人們回味的是,對於他尊敬的領導和知心朋友,陳景潤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說他們的好話,更不要說那種世俗的阿諛逢迎之詞了。心香一瓣,久蘊胸中,正是他的不凡之處。

北京春節的氣氛很濃,科學界高手如林的中關村,同樣洋溢著溫馨、祥和、熱烈的節日氣息。陳景潤只到他信賴的人家去拜年。此外,便是關上門,神遊他的數學王國,或者,收聽英語廣播。他的確不善於周旋,不善於調整和其他人的關係。他的真誠和忠厚是表裡一致的,或許,正是在人緣關係中過分的單純,成為他事業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師生之誼

每一個成功者的後面,都有含辛茹苦的老師。他們默默地燃燒自己,照亮學生的前程;他們悄悄地用自己的肩膀,托起社會,也托起沉甸甸的人生。

陳景潤尊敬老師,那是發自肺腑的一首首歌。陳景潤熱愛老師,那是從心靈噴發而出的動人詩篇。尋訪陳景潤的足跡,處處都可以拾到他尊師重教的佳話。

1973年,陳景潤完成了哥德巴赫猜想(1+2)的研究,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讓曾經培養和教育了他的老師們分享喜悅。他把那篇發表在《中國科學》上的讓世界數學界震驚的論文《大偶數表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之和》,一一寄給母校的老師,並在論文的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上:「非常感謝我師的長期指導和培養——你的學生陳景潤。」當時,尚是「文革」時期,百業凋零,科技文教戰線更是倍受摧殘,千千萬萬的教師被打成「臭老九」、「牛鬼蛇神」,濁流滾滾,卻無法玷污陳景潤心中那片尊師的聖土。如今,陳景潤的老師捧著這份最珍貴的禮物,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講出一大串陳景潤尊師的故事。

他是經常感念王亞南校長的。當年,他身處窘境,是這位「懂得人的價值」的著名經濟學家、教育家的提攜和幫助,把他調回廈大,才使他有了施展身手的舞台。1969年月13日,王校長含冤去世的時候,陳景潤也正在「專政隊」里被「管制」,後來,他得知消息,痛哭了一場。他的心系著處於逆境之中的王師母,連忙去信安慰。王師母給他寄去了王亞南校長的遺照,很可惜,陳景潤沒有收到。1981年,廈門大學舉行60周年校慶,陳景潤應邀回到廈大。他的一顆心挂念著已是年過七旬的王師母。那天早晨,陳景潤4點多就起床,匆匆吃了點早餐,就乘汽艇渡過海峽,到住在鼓浪嶼的王師母家中探望。久別重逢,陳景潤緊緊地握住王師母的手,激動地說:「我非常非常地想念王校長,非常感激王校長對我的培養和教育。」他恭恭敬敬地站在王校長的遺像前,深情地回憶那些永遠銘記心中的往事:全校師生用熱烈的掌聲歡迎王校長給大家作關於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講座;細雨飄飛,濃蔭如潑,王校長拄著拐杖,撐著長柄布傘去宿舍中看望學生;天剛蒙蒙亮,海濱的大禮堂工地上,出現了兩個身影,王校長和陳嘉庚先生一起去檢查施工質量……他完全沉浸在20多年前的深情回憶之中,知人善任的王校長一直鮮活在他的心裡,說著說著,眼淚就溢了出來。他懇求王師母再送一張王校長的遺照給他留作永恆的紀念,王師母答應了他。細心的陳景潤,臨別時,贈了一套國畫圖片給王師母。

中國人有個傳統: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老師對學生的培養之情,是涓涓流水,經年不息,他們把自己寶貴的青春甚至生命,消融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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