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潤--第八章 搭梯子

凌晨三點的燈光

1981年4月,陳景潤回到久別的母校——廈門大學,參加廈大建校60周年校慶。此時的陳景潤,情滿意得,榮譽等身,且新婚不久,顯得分外年輕瀟洒,當他第一次出現在廈大建南大禮堂的主席台上,代表校友講話時,幾千名代表掌聲雷動,面對著朝氣蓬勃且侃侃而談的陳景潤,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心中發出疑問:不是說陳景潤又怪又迂又傻么?現實和想像,判若兩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人們當然相信親眼見到的現實。這是陳景潤健康狀況最好的時期,也是他向哥德巴赫猜想(1+1)發起頑強攻擊的時期。短暫的參加校慶的日子,同樣留下他艱苦跋涉的足跡。

校園,永恆的家園。對於陳景潤來說,無疑是遠方遊子對故梓的一次銘心刻骨的探親。漫步在灑滿陽光的小徑上,寸寸都是相思,拾起遺落的青春,拾起長滿荒草的記憶,更拾起母校殷殷的期望和那不凋的豪情壯志。

從事業來說,他是從廈大起步的。校園依舊。無盡的思念,化成了如朝霞般璀璨的鳳凰樹。以巍峨的建南大禮堂為中心的海濱建築群,那是銀灰色的花崗岩組成的宏偉群雕,雄峙在足以容納數萬人的階梯式足球場看台之上,威武壯闊。以群賢樓為中心的建築群,悄然佇立在舉目皆綠的樹叢里,門前,是當年民族英雄鄭成功的演武場,大軍揮師渡海而去,雖再不見金盔銀甲遮天蔽日,但雄風颯爽,仍是撲面而來。雍容大度的木棉樹,挺拔入雲的棕櫚,柔情依依的錦竹,偉岸瀟洒的小葉樓,絮語聲聲的相思樹,彷彿,編織著歷史和現實莊嚴交接的風景線。置身其中,陳景潤感到有一種如大海般沉雄磅礴的偉力在催動著他,加快步伐,去摘取哥德巴赫猜想最絢麗的明珠,攻克(1+1)。

數論是美麗的。外行人往往以為那是一種脫離實際的高度抽象的遊戲,陳省身先生說過一段極有見地和深刻的話:「數論是數學中最要緊、最深刻的應用數學。數學家因為沒有機會用實物做實驗,就拿數字來實驗,結果發現數字間有許多特別的性質,但證明有時非常困難,有些假設到現在還不知是否一定正確,因為還沒有得到完全的證明。」對於哥德巴赫猜想最後一道難關(1+1),就是如此。必須選擇一種嶄新的方法,用陳景潤自己的比喻來說,必須搭起梯子,才能攀上懸崖絕壁,去摘取這顆最明亮的星星。

「搭梯子」,一個巧奪天工的工程,一次重新開始艱難跋涉的萬里長征。只有內行的陳景潤才能體味其中嘔心嚦血之苦和閱盡艱難險阻的壯美。它彷彿是一個朦朧而清晰的倩影,可見而不可觸,令人神采飛揚而又備受難以捕捉的煎熬之苦。一想起它,一種難以言傳的亢奮和自甘為之熬盡心血的夙願,便油然從心中升起。

再也不是當年屈居在七平方勤業齋小屋中病懨懨的陳景潤了。這次回母校參加校慶,陳景潤是最受歡迎也最受尊重的嘉賓之一。按照學校原來的意見,是要陳景潤攜新婚不久的由昆一起回來的。勤勉細心的陳景潤擔心「影響不好」,婉言謝絕了母校的盛情,一個人從北京乘硬席卧鋪到廈門。精打細算的數學家不去乘舒適的軟席卧鋪,為的是替國家節省一點錢。到了廈大,被安排在設備完善頗為豪華的賓館式的招待所里。他和老朋友、老同鄉、老同學林群院士同居一室。

林群院士後來深情地回憶起這段難忘的日子:

陳景潤睡得很少,每天晚上,大約十二點鐘以後,才能入睡,令我驚奇的是,他入睡很快。有時鞋沒脫,衣服也不脫,就躺下了。不久,就傳來了輕輕的鼾聲。到凌晨三點,他就醒了,他怕影響我休息,動作很輕,然後,輕手輕腳地到會客廳,打開燈,開始伏案工作。我睡意淺,醒了,問他:「你去幹什麼?」

陳景潤見驚醒了我,十分過意不去,連忙道歉,說道:「真對不起,對不起,我去干一會兒活。」說完,便走出門去。

事後,陳景潤告訴我,他一直在做衝擊哥德巴赫猜想(1+1)的「搭梯子」工作。私下裡,他也曾嘆息說:「原來用於攻克(1+2)的篩法已經不適宜用於攻克(1+1)了,必須另外找一條路,路在何方呢?可能根本沒有路,只有搭梯子才能爬上去。」

凌晨三點的燈光,如微茫的希望,點綴在這座被人譽為「南方之強」的校園裡。夜很長,很靜。近在咫尺的閩南第一寺南普陀,善男信女早已沉沉進入夢鄉,濃墨重彩的亭台樓閣也悄無聲息地消融在濃重的夜色之中。喧鬧一天的大海,也酣然入夢。只有陳景潤,竭慮殫思,用一個個數字作為一磚一石,執著地鋪就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校慶是一次極為難得的同學聚會、師生聚會,同學情、手足情,多少回,相逢在夢中。握手、擁抱、問候,然後,相互細細地端詳,是尋覓當年恰同學少年的蹤影,還是從對方每一絲皺紋、每一根白髮中去品味人生的滄桑?歲月太無情,一晃便是二三十年,路旁的相思樹仍是枝繁葉茂,而時間的長河,卻殘酷地捲走了這些莘莘學子生命中最為寶貴最為耀眼的年華。在和同學相聚中,陳景潤發現,當年同班的四個同學都健在,且其他人在大學中均有一定的成就。他認識的同學也有性急的,居然來不及打一聲招呼,便撒手西去,一聲不吭地永別了這個無奈而又令人留戀的世界。聚會之餘,當一人獨處的時候,陳景潤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生命之旅的短促。從1966年他最初攻下哥德巴赫猜想(1+2)到1973年進一步完善它,花去8年,長達一個抗日戰爭的時間;從1973年到現在,已經過去又一個8年多的時間,他對自己的這項結果作了很有意義的改進,將最小素數從原有的80推進到16,受到國內外同行學者的高度讚揚,並在數論的其他領域做出了可貴的貢獻。然而,16年,彈指一揮間,那令人心旌搖動的攻克(1+1)的宿願,仍然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越想越睡不著,他恨不得把一天當作二天用。廈大,人傑地靈,濃蔭如潑的校園小徑,俯身就可以拾起一段遺落的傳奇。綠茵茵的草地,春陽如沐。尊敬的校主陳嘉庚先生,手拄拐杖,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操場一側,莫非,他是太累太乏了,操心一輩子,傾其所有,營構了這座美麗無比的校園。他是不朽的,他的生命並非只化成了銅像,而且也化成了千千萬萬學子的笑容,化成了無數中華俊傑的熱血,化成了這永恆家園的無限春光。「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先生,一身長袍,留著短髭,就斜靠在草地的一角;他的目光,依然是那麼冷峻、威嚴,他的生命並非只化為石雕,而且也化成了從這裡走出的人們不屈的脊樑,化成了足以令世界上所有的獻媚者、告密者和一切醜類為之膽寒的錚錚鐵骨。滄桑如海,盡入心頭。陳景潤的腳步,彷彿踏在生命之弦上,每一步都在心頭激起強烈的震撼和迴響。

凌晨三點,陳景潤住的房間就亮起燈光。寂然無語。窗外,是掛果的龍眼樹,正醞釀著秋天豐收的夢。伏案勞作的陳景潤,算出了什麼?不知道。他,只留下這段韻味綿長的佳話。

四本科普讀物的誕生

科學是悲壯的。同樣需要前仆後繼的精神。

擺在我們面前的有四本書,它們和陳景潤撰寫的論文迥然不同,而是生動活潑通俗易懂的普及讀物,這是陳景潤留給全國青少年最珍貴的禮物。

一本是《哥德巴赫猜想》,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6年5月出版;第二本是《趣味數學趣談》,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年出版;第三本是《組合數學簡介》,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7月出版;第四本是《初等數論》,科學出版社1988年9月出版。四本書,恰似四葉可愛的小紅帆,引導著全國千千萬萬的青少年在數學的海洋中乘輕舟游弋。

陳景潤在頑強衝擊(1+1)的緊張日子裡,去撰寫這些似乎和主攻方向聯繫不太緊的少年科普讀物,其直接原因是一次又一次應邀去給中小學生開講座和全國許多青少年的來信。陳景潤天生一副孩子味,他酷愛孩子。1985年後,他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好。當時擔任國家科委主任的方毅同志,在一次和陳景潤偶然接觸中,發現陳景潤的表情有點不大自然,出現了獃滯性的「木偶相」,經醫生檢查,屬於帕金森氏綜合症。病魔開始折磨他,但只要一到孩子們中間,他就感到充滿著活力,他的時間十分寶貴,無法滿足更多學校的要求,於是,開始利用「空閑時間」,去撰寫這些適合青少年閱讀的有關數學的科普讀物,讓更多的孩子熱愛數學、了解數學,成為中國數學界的接班人。

捧讀這位數學巨匠留下的四本特殊的書,字裡行間,幾乎處處都可以感受到陳景潤那溫暖動人的微笑,那親切和諧帶著濃重福建口音的輕聲細語。四本書的選題和內容,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和精心安排的。第一本便是《哥德巴赫猜想》,這是數學的明珠,又是一面不凋的旗幟,它引導陳景潤苦苦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當年,是沈元教授無意中在陳景潤心中播撒了一顆奇異的種子,結果,不僅改變了陳景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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