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潤--第三章 卑賤者

慧眼識英才

1956年8月,「全國數學論文報告會」在北京舉行。經華羅庚推薦,陳景潤參加了會議,並在會上宣讀他的論文。

北京,雄偉壯麗的天安門依舊是那麼令人激情如涌,而陳景潤卻和當年不一樣了。這位在中學任教曾被辭退的年輕人,顯得比以前精神多了。雖然,仍是清瘦,但眉宇間洋溢著英俊之氣。這個報告會是中國數學界元老俊傑雲集的群英會,能在其中佔一席之地,並非易事。陳景潤被分配在數論代數分組,該組的論文宣讀大會在古香古色的北京大學的一個教室中舉行。陳景潤又走上講台了。儘管陪同他去的老師事先不斷給他鼓氣,要他沉著、鎮定,有條不紊地按照論文進行宣讀,但是,站在講台上,陳景潤發現,與會的30多位數學家的目光,全系在他的身上。彷彿,他突然被一道道來自四面八方的光束,緊緊地攫住了,一種莫名的孤獨無助感湧上心頭,接著,便是難以自持的驚慌,他,竟然變成了一隻受驚的小鹿,不知如何是好。論文宣讀一開始,所有準備好的言辭,全部逃遁得無影無蹤,頭腦一片空白,他窘得難以自容。勉強說了幾句,結結巴巴,不知怎麼表達才好,猛然記起,應當在黑板上寫個題目。轉身寫完題目,說了一二句,又急匆匆地轉身在黑板上演算起來。手有點顫抖,不聽使喚,眾目睽睽之下,他像是個不甚懂事的小學生,在黑板上畫來畫去,唉,怎麼搞的,還不如在勤業齋106室的小屋中在草稿紙上演算那麼嫻熟自如。

這就是華羅庚極力讚揚的陳景潤么?台下的聽眾開始搖頭,接著,嘀咕開了。當年,陳景潤在中學教書,第一堂課也是這樣的。思維縝密的數學家,言辭表達委實太讓人感到遺憾,茶壺裡的餃子倒不出來,真是急煞人了。滿頭大汗,背上更是冷汗如洗,台上的陳景潤開始痴痴地站在那裡,不知該說什麼。

廈門大學的李文清老師本來也屬文靜之輩,他比陳景潤更急,眼看陳景潤的論文宣讀炸鍋已成定局,他終於按捺不住了,自告奮勇地走上講台,對參加會議的代表解釋,他的這個學生怯場,主要是不善言辭,人們的目光流露出疑惑和失望。陳景潤則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正等待著懲罰。李文清老師忙對陳景潤的論文作了補充介紹。這一切,全落在端坐在下面的華羅庚的目光里。

李文清老師講完,人們仍感到不甚滿足。一個魁梧的身影在眾人的目光中健步移上台去,喔,是華羅庚,這位中國數學界堪稱泰斗的大人物,頗有風度地向大家笑了笑,接著,闡述了陳景潤這篇論文的意義和不凡之處,充分評價了陳景潤所取得的成果。一錘定音,當人們盼望已久的掌聲終於響起來的時候,臉色蒼白的陳景潤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對於陳景潤的這篇論文,1956年8月24日的《人民日報》在報道這次大會時,特別指出:「從大學畢業才三年的陳景潤,在兩年的業餘時間裡,閱讀了華羅庚的大部分著作,他提出的一篇關於『他利問題』的論文,對華羅庚的研究成果有了一些推進。」這個評價客觀且不乏冷靜,陳景潤的成果終於得到了公認。

貌不驚人的陳景潤在宣讀論文時出了「洋相」,但他那銳利的進取精神,卻使華羅庚深深地感動了。他愛惜人才完全出自於自己的一顆真摯之心。華羅庚是江蘇金壇人,家境貧寒,又身患殘疾,沒有上過大學,精湛的數學造詣和深厚的數學功底全靠自己自學的。當初,只在金壇初中任會計兼庶務,幸有唐培經、熊慶來、楊武之、鄭洞蓀、葉企蓀等人對他的獎掖和幫助,把他調到清華大學工作,並給予無私的幫助和逐步的提攜,才使他成為中國數學界的一代宗師。以己推人,華羅庚把期望寄托在僅此見過一面的陳景潤身上。慧眼識英才,不得不佩服華羅庚的遠見卓識和寬廣的胸襟。他心裡思忖著,廈門大學條件雖然不錯,但遠離北京,消息相對閉塞,適合科研方面攻關的陳景潤,在他身邊,必定會有更大的成就。他絲毫沒有把陳景潤的木訥和不善言辭等弱點放在心上,也不介意陳景潤的怪僻。心胸坦蕩的善良老人,曾經對他的弟子們說過:「當然我們不鼓勵那種不埋頭苦幹專作嘶鳴的科學工作者,但我們應當注意到科學研究在深入而又深入的時候,而出現的『怪僻』、『偏激』、『健忘』、『似痴若愚』,不對具體的人進行具體的分析是不合乎辯證法的。鳴之而通其意,正是我們熱心於科學事業的職責,也正是伯樂之所以為伯樂。」伯樂們提攜了華羅庚,而今,時代莊重地把伯樂的重任賦予這位數學大師,他沒有讓人們失望。

陳景潤載譽回到廈門大學,受到了校黨委的熱情鼓勵,銳氣正盛的他,並沒有鬆一口氣,而是一鼓作氣,在數論上的三角和估計等方面開展研究工作,不久,他的第二篇論文《關於三角和的一個不等式》,呱然落地,刊登在1957年第1期《廈門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上。

華羅庚極力推薦陳景潤到中科院數學研究所工作,數學所主動和廈大協商,得到了廈大黨委、王亞南校長和數學系的全力支持。1957年9月,陳景潤正式調到北京,進入全國最高研究機構,揭開了他生命史上坎坷而最輝煌的一頁。華羅庚的引薦和提攜之情,陳景潤是永遠銘記心中的,對待這位恩師,他尊敬有加,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華老師,謝謝華老師。」不善言辭的他,覺得只有努力工作,才能不負老師的一片厚望。進京以後,陳景潤仍然保持那種孤雁獨翔式的科研方式,他習慣於一個人獨處,習慣於單槍匹馬去叩響科學的殿堂。華羅庚充分理解陳景潤這種難以移易的獨特個性,他身為研究所所長,給了陳景潤充分的自由天地。對於這一切,陳景潤感激不盡。因此,「文革」大劫,「四人幫」中的重要人物遲群,曾專程叩開了陳景潤那間只有六平方米的小屋,神秘兮兮地要陳景潤揭發所謂的華羅庚剽竊陳景潤研究成果問題,陳景潤毫不含糊地站在真理的立場上,予以實事求是的回答:沒有此事。「四人幫」的陰謀化為泡影。

陳景潤在「他利問題」上的貢獻,曾在「全國數學論文報告會」上公開宣讀過,並且在報紙上予以報導,華羅庚的《堆壘素數論》再版時,吸收了陳景潤的成果,並在再版序言中對陳景潤表示了足夠的感謝,「四人幫」妄圖抓住這一件普通的事情,大做文章,從而置華羅庚於死地,是極其惡毒和卑劣的。並不精通複雜政治背景的陳景潤,本能地預感到此事的嚴重性,當遲群找他以後,陳景潤立即把消息告訴可以和華羅庚直接聯繫的陳德泉,使華羅庚做好了應有的思想準備,也使主持正義的人們在非常時期,做了不少保護華羅庚的有力的工作。最後,終於使這一幕由江青直接導演的醜劇,以「四人幫」的失敗而告終。

滴水之恩,必湧泉相報。這是中國人民的傳統美德。陳景潤在自己身患重病住院的日子裡,依然牢記著華羅庚當年對他的厚愛之心。華羅庚於1985年6月12日在日本講學時,心臟病突發而不幸去世,陳景潤聞訊悲痛萬分。後來,為了永遠紀念這位數學大師,人們在中關村數學研究所門前的院子里豎起了一尊華羅庚銅像。在銅像揭幕儀式上,已是病重住院的陳景潤,坐著輪椅,堅持到這裡向尊敬的恩師表示感激之情,他是由數學所的書記李尚傑同志推來的。據李書記回憶:當時,陳景潤已經病得很重,眼睛睜不開,但堅持著非來不可。他終於來了,他把綿綿的思念和無限的崇敬,永遠留在了這裡。

三平方米的特殊世界

北京中關村,素有中國「矽谷」的盛譽。

塔松、白樺、楊樹,綠影搖曳。和拔地而起的現代化摩天大廈相比,這裡的建築顯然是落伍很久了。多數是五層樓,中式的大屋頂,西式的框架,編織出敦厚、穩重、莊嚴的韻致。初到北京的陳景潤,雖然在數學界已是嶄露頭角,但在人才濟濟、棟樑如林的中關村,他只是研究所的實習研究員,屬於小字輩。開始,住在西苑大旅社一號樓的集體宿舍里,後來,搬到中關村63號宿舍樓二單元一樓。仍是住集體宿舍,四人一間。都是快樂的單身漢,但陳景潤卻很難快樂起來。

原來,他是一個很不善於和人交往的人,他樂於一個人獨往獨來,於是,深深懷念著廈大勤業齋那間七平方米的小屋,只要關起門,便可以一個人去神遊那迷人的數學王國。到哪裡去尋覓這個已經失去了的世界呢?真的應當佩服陳景潤的獨特之處,他的目光,居然盯住了那間只有三平方米的廁所。

現在提起來,幾乎是一個近似荒誕的笑話了:有一天,陳景潤壯著膽和同宿舍的同事商量,他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把廁所讓出來給他一個人用。當然,這個提議要給他們增添麻煩,因為,屋內只有一個廁所,他們要「方便」時,只好到對門的單元房中去。說完,陳景潤極為懇切而認真地凝視著他新結識的夥伴。

他們一齊笑了,笑得如此的開心,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好!好!」君子成人之美。

陳景潤如獲至寶,立即捲起鋪蓋,住在他進京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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