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和其光而同其塵,隨其波而立潮頭

見陸子安突然停下,眾人疑惑而茫然:「怎麼了?」

「好了。」陸子安的目光幽深:「可以出了。」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忍不住團團圍了上來。

站在爐子旁的老師傅小心翼翼地拿起勾子,想像著即將出現的美物,忍不住微微屏住了呼吸。

勾子下落,緩緩拉出燒制好的器物。

剛剛拉出來的時候,花瓶整體通紅,表面甚至有些灰撲撲的,看上去很不起眼。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溫度漸漸降低,釉面逐漸冷卻,剎那間,瓶身流光溢彩,讓所有人都感覺眼前一亮。

淡藍的底,冶艷的花枝,細細軟軟的茉莉,花瓣四邊染了一層淡淡的薄綠,壓著半遮不露的枝葉,欲訴還羞。

掐絲細膩而流暢,線條粗細消減之間自有其規律,足可見匠師技藝之精湛。

最難得的是,釉面光滑而均勻,整體非常通透,而這,正是七寶燒最鮮明的特色。

用勾子輕輕拉起來的時候,甚至能就著燈光看到一層模糊的光影。

這種半透不透的感覺,有一種「疏影橫斜水清淺」的美感。

「到底還是有差別。」陸子安自己仔細端詳著,拿勾子輕輕掛住邊沿,緩緩轉動:「這種無線,受材質的限制,無法做太高太清冶的東西。」

清冶的意思,是指銀絲少而畫面清朗,沒有銅為胎,銀絲過少根本起不了釉。

而銀絲多了,做得太高畫面就繁複,就沒辦法再做成如此通透的釉面。

旁邊的老師傅看著,頗為讚歎:「但陸大師你這件作品清新秀雅,觀之心靜如水,已是極難得的頂級之作。」

所謂名家,就是一出手就非同凡響。

更何況眼前這個花瓶,僅僅是陸子安自己琢磨著做的練手之作。

「是啊,有舍才有得。」另一人見花瓶顏色已經不再變化,便知道溫度已經降了下來,忍不住有些蠢蠢欲動:「什麼時候打磨呢?」

「這件不需要打磨了,直接毀了吧。」陸子安看了看,不是很滿意:「我再試試別的。」

還試?

不對,他剛說,毀了?

眼看陸子安拿著勾子來勾,泰霄一眾老師傅瞬間變色:「等一下!」

有個老師傅正好戴了手套,想都沒想,直接把花瓶拿了起來。

勾子落空,陸子安抬眼望去,有些疑惑:「怎麼了?」

「陸大師,我們覺得這件作品已經很完美了啊!」

「對啊對啊,這種無線無胎的,我們見都沒見過,怎麼就不行了?」

「毀了太可惜了啊!你不要,給我們吧!」

「……」

陸子安皺了皺眉,目光從花瓶上划過,想了想:「我是覺得這個技術不夠成功,你看它的底部,胎體有些垂墜感,到底是沒有銅胎為底,釉面過於厚重,一燒就見了真形。」

這麼一說,眾人才看到,原來之前他們以為是故意做出來的底部,是被熔化後的釉……

「也不影響啊,我倒覺得這樣也挺好看的!」

陸子安指著花瓶:「另外這形狀也太方了,插不了花也放不了別的,掐絲的時候還是得考慮一下容積。」

「這個……」眾人沒話說了。

應軒也有些捨不得就這麼白白毀掉,他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師父,我看這花瓶確實有些不足,不如晚些拿回去,給師娘放頭花吧?她前些天在說自己的絹花沒地方放。」

絹花?

陸子安想了想,好像曼曼是說她找了位老師父學做絹花,做了好些得找個東西放來著。

這麼想著,這個有些瑕疵的花瓶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了。

他定定看了應軒片刻,到底是不忍在外人面前削他面子:「行吧。」

這瑕疵品擱外面有損他形象,但留家裡用用還是可以的,至少外表挺能唬人。

見陸子安終於鬆口了,眾人也鬆了口氣。

紛紛戴了手套各種觀賞研究,恨不能把這陸子安口中的「瑕疵品」佔為己有。

他們都在歡喜,唯陸子安目光沉沉,他看了眼應軒:「你過來。」

雖然剛才陸子安在他的建議下同意了他的建議,但應軒心裡還是頗為忐忑的。

跟著陸子安走過去,看著他清點現有的工具和材料,應軒挪了過來,帶著將功補過的心理謹慎地問道:「師父,您要不要試試銅絲?」

銀絲為底有異樣的話,不如換成銅絲試試,每種金屬都各有不同,多試試總是沒壞處的。

「不用了。」陸子安想了想,走到一旁的材料架。

架子上擺了一整排的銅胎,各式各樣的都有。

「師父……」

陸子安手指從這些銅胎上划過,指腹細細分辨著它們的細膩度:「應軒,你還記不記得,我做的那件脫胎漆器?」

脫胎漆器?

「當然記得!」應軒有些小激動:「當時……」

他喋喋不休,將當時的情形再次複述。

可以說,那件漆器的現世,直接顛覆了許多傀國人心目中對於漆器的印象。

陸子安卻無心聽他這些回憶,走過一眾銅胎,他指尖定在一個細而長的銅胎上,目光溫和而幽深:「我在想,既然漆器能做成脫胎漆器,那麼……景泰藍呢?」

脫胎景泰藍?

應軒忽然頓住了腳步:是啊,如果想脫離眼下的局限,脫胎,似乎是最明智的決定。

他試想了一下,繁複的圖樣,光滑的釉面,沒有了銅胎的限制,也沒有了銀絲銅絲的局限……

他猛然回過頭去,看著被眾星捧月的花瓶,忽然對陸子安口中的瑕疵品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

是啊,如果和脫胎景泰藍相比,方才那個花瓶,的確只能算是瑕疵品。

不,甚至只能說是練手之作,難登大雅之堂。

應軒忽然有些懷疑自己剛才勸說師父留下這花瓶,到底是對是錯了……

「師父……對不起。」應軒想像著那樣的畫面,感覺頭皮都有些發麻:「是我眼光太局限了。」

還算是有救。

陸子安瞥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道:「遠見,就是所謂的預見性,每行每業,這都是先行者不可缺失的素質,不是之一。」

遠見……

「我們在做一件創新的工藝的時候,走彎路是很正常的,有時候,為了做出最完美的作品,甚至需要選擇很多種方法一一去嘗試。」陸子安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滿足於眼下的光景,那麼你必然就得放棄柳暗花明的完美,應軒,你是一個聰明人,你當知道如何去選擇。」

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

倘若是應軒自己,恐怕有了方才那個瑕疵品花瓶以後,難免會有些驕傲自滿。

畢竟景泰藍向來厚重,如此通透輕薄的作品,著實難得。

加上眾人的吹捧,飄飄然便忘了自身的短處,也正因此應軒才會進言……

應軒感覺後背都濕了一聲,渾身直冒冷汗:「師父……」

「你如今的工,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但匠,還不夠。」陸子安溫和地看著他,鼓勵道:「你在提升自我技藝的同時,也要做到和其光而同其塵,隨其波而立潮頭。如此,方不負你這一身絕技。」

作為百工門的首席弟子,陸子安對他寄予重望,絕對不希望他局限於眼前,被眾人吹捧幾句就忘了東南西北。

應軒眼神堅毅,神思凜然:「是,師父,我懂了。」

見他真正聽了進去,陸子安也吁了口氣。

聽得進就行,怕就怕自我膨脹,聽不進勸。

他拿起眼前這個銅胎,泰霄的一位老師傅走了過來,見他挑了這個,表情有些困惑:「陸大師……」

「怎麼了?」

「這個銅胎……其實是報廢了的……」老師傅有些遲疑地解釋著:「它頸部細長,掐絲太繁複就會顯得厚重,很不協調,我們做過一件,客戶不喜歡,剩下的銅胎就都拿去熔了……」

這一件是他覺得這形狀還不錯,就留了一件,琢磨著以後有機會再試試別的辦法,看能不能讓它變得輕透一些。

陸子安握著這細而長的頸子,微微笑了:「實不相瞞,我準備做脫胎景泰藍。」

「脫,脫胎?」

脫胎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做完之後,把銅胎融掉,只剩下釉面和掐絲。

但是這樣的做法,既複雜又很難,要考慮到只融掉銅胎,而且不能多不能少,也要調好融劑……

「脫胎景泰藍燒制工藝難度非常大,而且這種技藝已經失傳了……」一位見多識廣的老師傅眉頭緊皺,有些難以理解:「而且就算做脫胎,也只能是碗啊杯子什麼的,這種奇形怪狀的……」

不止覺得不可能,他們甚至想都沒想過!

「好像七寶燒倒是有脫胎的,但是也已經失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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