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喪父(1)

自從父親離開我們與他此生最有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到現在已經二十多年了。這麼漫長的歲月里我們父女見面的機會不多,但彼此的內心並沒有難以承擔的掛礙;母親對這位第三者始終無法釋懷,她不願意我經常探望父親,如果我主動打電話給他,她也有微詞。我對這位第三者抱持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觀點。華阿姨是位經營餐館業多年的江南女性,獨立豪邁之中帶有雙魚族犧牲奉獻的傾向。從小父母雙亡的父親其實人格里有一部分還停留在幼童階段,他需要的是母性的滋養、呵護與寵溺。這一部分的創傷如果無法療愈,那份深切的渴望若是沒獲得滿足,他是很難在這個世界正常運作的。華阿姨扮演的角色就是父親最需要的治療者與再生母親。每次我看到他們互動的模式,都會暗自生起對人類心理創傷的感嘆。父親和華阿姨生活在一起沒幾年便癱瘓在床上不願意動彈。我用「不願意」這幾個字,是因為你不難洞悉他想重拾襁褓階段被命運剝奪的母愛。他拒絕下床走動,他不肯好好地吃飯、上廁所、洗澡,他的吃、喝、拉、撒全部由華阿姨一手包辦。華阿姨是一貫道的信徒,她喂父親素食,規定父親念《金剛經》和《地藏經》迴向[1]給冤死的祖母。父親一不高興就像恃寵而驕的逆子,用他的斷掌打華阿姨或是擰她的大腿。華阿姨全盤承受了,因為她了解他的需求,也心疼他的不幸。愛與理解從來都是不可分割的。對這樣的一位第三者,我還能有意見嗎?

一九八八年底我從紐約回台灣後,父親的健康數度危急。我去醫院看他,華阿姨在一旁落淚,她告訴我父親在危急時嘴裡總是念著我的名字。虛弱無語的他,直覺仍然相當敏銳,我的心事他一眼就看穿了;我握著他的手,望著他滿頭的銀髮和光滑的皮膚,一切盡在不言中。一九八九年陰曆三月初十是父親虛歲八十五歲的生日,三月初八則是我的生日。春仲,在我們的生日還未來臨之前,某一天夜裡我接到華阿姨打來的電話,她要我趕緊到她們家,她說父親一口氣上不來,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我趕到她的住所,進入卧室,坐在父親的床邊,握著他餘溫猶存的雙手,在淚眼模糊中安靜地端詳著他的寶相。感覺上他的神識還沒離開那個空間,大概是在等待我的出現吧!我心裡暗自思忖:他早就準備好離開這個苦難的人世;沉重的情債終於還完了。

我的釋懷多於哀慟,回到家裡我把父親的死訊告知老母,老母用高度的意志力壓下了三十多年的恩怨情仇,面無表情地走進自己的卧室。半夜裡從她的房間傳來了斷斷續續類似夢囈的咒罵,我從床上爬起來有點不安地走進她的卧房。她矮小的身軀在超大的床上縮成了胎兒形狀,整個人不能控制地顫抖著,僵硬幹澀的嘴裡不停地咒罵:「你這個老鬼……你總算死了……我活得比你長……我贏了……」我沒有干預她的宣洩,默默地把門帶上,心裡懷著上一代的生死之恨,孤獨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舉行告別式的那一天,與父親有交情的老委員及友人絡繹地進入第二殯儀館的景行廳弔祭父親的遺容。母親坐在椅子上,我長跪於地答禮。念祭文的專人以職業化的哭調唱誦著父親的生平事迹。他在嗚呼哀哉的開場白之後,緊接著一連串的歌功頌德——父親三十多年沒有開口質詢被他粉飾成讜論留徽,母親三十多年的麻將生涯被他改寫成相夫教子。母親耐著性子聽著聽著,突然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一派胡言!」我看著這場與事實大異其趣的荒謬劇,兒時的老毛病又犯了,開始渾身顫抖地暗笑不已,母親竟然也跟著笑了起來。母女二人身穿葬服,長跪於地,悲劇演著演著又成了喜劇。還好我們動作不大,只有乾哥哥小龍發現了我們反常的舉止。祭文好不容易唱完了,小龍強掩著臉上的笑意走到我們母女身邊,歪著嘴低聲對我們說:「穩著點,太不像話了。」接下來老委員們在父親的棺木上覆蓋黨旗,以隆重的葬禮替父親蓋棺論定。據說是否應該覆蓋黨旗,委員們曾經有番爭論。我心想,一生淡泊名利的父親只恨不得快點回到靈界喘口氣,他才不在乎那副化了濃妝的皮囊上是否覆蓋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呢。男性總是借著黨國來逃避自己的真相,如果連自知之明都談不上,還能談宏觀的國家民族嗎?事實是,自知之明遠比立國平天下難得多。大題目總是有面子的,自知之明卻是一種把面子掀掉的舉動。我心裡正想著這些形而上的問題,突然頸子上有個東西在爬動,我反手一抓,竟然是只又肥又大的黑毛蟲。它可能是從旁邊的花籃里爬出來的,可是怎麼會一路爬上了我的頸子?這件事太離奇了,於是我低聲告訴老母,老母的反應神速,她立刻對我耳語:「胡賡年八成轉世成這隻毛蟲了!」我可憐的爸爸必須被貶為毛蟲才能泄掉她三十六載的活寡大恨,但是她的語氣里有一股勝利的童稚般的喜悅,令我忍不住再度笑了起來。人生無數場的悲喜劇總是在最意外的時刻上演。說老實話,我贊同希臘左巴對死亡的樂觀態度,葬禮應該在月光美酒翩然起舞中完成——逝者終於可以休息一陣子,反省一下,換一副身體再來。

父親過世之後,「立法院」發下了一筆二百多萬的撫恤金,我試著揣摩父親的意思,決定把這筆錢交給華阿姨,聊表感激之情。我把這個決定告訴了母親,出乎我意料之外母親竟然答應了,但是她主張先把錢匯進我們的銀行,一周後再轉入華阿姨的賬戶。一周之後我詢問母親是否已經轉賬,她的臉色突然一變,表情堅決地說道:「我怎麼可能把這筆錢平白送給那個破壞家庭的女人?」我聽了氣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一股巨大無邊的怒火攻上我的心頭,我把老母壓在沙發的一角,開始一瀉千里地對她大聲訓斥。我告訴她華阿姨這十幾年的日子並不好過,她的後半生有人替她扮演這個艱難的角色,她應該感到萬幸才對;這筆小錢是不足以答謝人家的。接著我開始指出她人生觀的扭曲和她教育方式的錯誤,我鼓起勇氣把半生的怒氣一吐為快,我說:「你的氣焰憑什麼那麼高?你一生都在麻將桌上,毫無建樹地混了一輩子,卻總是騎在別人頭上。如果你真的那麼優秀,為什麼不出去找份工作,像華阿姨和潘阿姨那樣?你以為自己的才分比這些女人高,我卻覺得她們比你強多了!……你的一生都活在恐懼和自保中,這已經夠慘了,還要把心裡的恐懼投射到你下一代的身上,處處設限,讓人家無法自在,無法快樂。你完全不清楚你的女兒是什麼樣的人,你只想把她教育成一個道道地地的凡夫俗子,成天賺錢、存錢、賺錢、存錢。我告訴你,你根本大錯特錯了,錢是解決不了痛苦的。你的痛苦有沒有因為錢多就解決了,你自己還不清楚嗎?你的問題根本不在錢多錢少,最重要的是你太沒有愛了,既不懂得愛別人,也不懂得愛自己……」

喪父(2)

我像訓女兒一樣足足罵了她一個小時,母親一語不發地聽完我的話,第二天就把錢匯給了華阿姨。當天晚上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有點不對勁,好像快要感冒似的。第二天早上起來感覺左邊的顏面神經有點麻痹,照鏡子一看才發現左半邊臉已經眼歪嘴斜。洗臉時眼睛無法完全闔緊,水會流進眼裡;刷牙時牙膏從嘴角流了出來;喝水時只能靠半邊嘴唇小心翼翼地吸進去。我心想這下可慘了,後半生如果都在眼歪嘴斜中度過,那不是太噁心了嗎?老母趁火打劫地說:「你瞧,這就是不孝的現世報。」這句話喚醒了我正義之師的大夢,我發現如果以正義合理化內心的暴力,這股負面力量還是會依循因果定律反撲到自己身上。真實的正義之中既沒有暴力,也沒有怨恨;虛假的正義之中一定有暴力,也有怨恨。那孝悌之道只是母親不知自省的借口罷了。這樣的雙向觀察使我免於再度落入憤怒的陷阱里,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趕快找醫生治療這個怪病。

見了好幾位西醫,都說周邊神經麻痹是無葯可醫的,只有等它自己慢慢復原了。後來有人介紹了一位台中的中醫,這位醫師告訴我說這個病叫做「神經感冒」,針灸可以幫助它快點痊癒,即使完全不醫治,一個月後也能不藥而癒。我等了一個月,情況果然好轉,不過完全恢複卻是三年之後的事了。這件事讓我體悟到克氏所說的,情緒能量必須在每個當下透過不譴責、不壓抑的觀察,將它完全燃燒、釋放,如果一味地壓抑和累積,一旦爆發出來,就是對人對己的重大傷害。我發現自己在處理情緒能量上還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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