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十三參

回想起來我第一個結識的解惑者應該算是林雲二哥。那年我十九歲,正在輔大念書,隔壁法文系有位同學名叫葉政圓,他人很溫和,沒什麼攻擊性,我們很自然便成了好友,在他的引介下我結識了不惑之年的林雲二哥。那時他尚未成為公眾人物,看上去是位深思寡言內心世界不易測度的中年人。他拿著一個放大鏡,上面有一顆迷你型的小燈泡,很仔細地研究起我的掌紋,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始剖析和預言我的性格與命運。他說我是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時常因礙於情面而吃虧,人生的阻礙不斷,但日後的知名度是超越國界的。我的情感世界裡有許多異國因緣,但也是波折連連,他說我應該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我告訴他這是除了至親之外無人知曉的事。他能看出道鈞、道揚的存在,證明他的掌紋學的確有自家絕活;後來他到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我們便失去了聯繫。幾年後他開始以民俗學、風水和密宗苯教的術數,為人解惑、解心結,我們才又有了見面的機緣。這位李敖口中的「妖僧」其實是一位深具觀察力和判斷力的高人,多年來他所教導的方法雖然不是我追尋的目標,但每次旁觀他和周遭簇擁的追隨者之間的互動,真是佩服他因機施教、適時點撥的全觀能力;他的柔軟、穩定、寬大和善解人意的能力,絕非那些攻擊他的人所能度量的。我認為他是我在道途上的第一位解惑者,也是曾經給予我無私的支持和關懷的兄長。

第二位有緣的密宗導師是紅教寧瑪派的嘉楚仁波切。一九八四年底我正在香港拍攝《平安夜》,某天傍晚剛拍完我死亡的戲,回到旅館便接到林雲二哥的電話。他告訴我有一位大圓滿修行人很值得參訪;那天晚上這位高人將舉行灌頂法會,二哥希望我能參加。我走進法會的現場穿過客廳時,見到法座上的嘉楚仁波切,心裡忍不住暗自竊笑。他的長相十分古怪有趣,有點像外星人加兔寶寶的組合。他的臉孔充滿著喜感,頭形圓滿,手勢優美;那股發自內在的美,吸引了我的注意。密宗的儀式和法會給我一種文化上的疏離感,眼前的這位老師卻令我覺得親切。晚餐時我有一個機會和他私下談話,我坐到他的身邊,充滿著好奇地提出了一個頗為唐突的問題。我問仁波切我與母親是什麼樣的宿世因緣,仁波切帶著滿臉促狹的表情回答我:「說不定她曾經是你的女兒?」接著菜飯已經上桌,談話的機緣就此打斷。

一九八五年我的好友丁乃竺邀請仁波切到她陽明山的家中傳法,我再度有機會和仁波切見面,當天乃竺可愛的姊姊乃筠坐在一旁替我翻譯。仁波切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對我的觀察,那些話語幫助我建立了一些自我肯定,使我的解脫之心更為堅定。多年來他偶爾應邀到台灣弘法,每次見到他都有些收穫。他率直的話語里總是有洞見,頑皮嬉笑之間流露著真實的關懷,你可以感覺他有多麼希望學生們能全神貫注地步上解脫之道。他給我取了一個有趣而傳神的外號——麵條,意思是這根瘦巴巴、滑溜溜的麵條許多人都想用筷子把它夾住,但終究被它溜掉了。我三十八歲那年進行了十個月非正式的閉關,促使我做決定的人就是嘉楚仁波切。當時我在三藩市演講,剛好仁波切也在灣區,他看到我深陷度眾的大夢中,忙得連小命都不保了,便適時地提醒我:誓言固然要完成,身體還是得先照顧好。他告訴我再不閉關充電修養,健康很快會出問題。我一向服氣他的觀察,於是照他的話在四維路的家中閉門自修和翻譯了十個月。他從不講教條或勉強你修某種特定的方法,而是客觀地給予最實在的建議,而那建議往往就是因緣的自然示現。

另外一位與我有短暫師徒之緣的老師也是在乃竺家結識的。某一天紅教的貝諾法王在丁家弘法,我上山去參與那個法會,下午有位蔣波仁波切也來會見法王。我記得當蔣波仁波切剛一推門進入玄關時,我連他的長相都還沒看清楚,便覺得有一股想要流淚的衝動,我在丁媽媽面前掉了幾滴眼淚,丁媽媽看到我的反應感到很稀奇,於是對我說:「Terry,你和這位仁波切一定非常有緣,你應該多接近他才對。」不久乃竺陪我到淡水參訪蔣波的道場,我記得一走進他的起居室彎下身向他頂禮時,渾身的氣突然往頭頂沖,完全無法用意志力加以控制。我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名創傷兒童見到了父親,號啕大哭了十幾分鐘,那時我才發現自己從小到大壓抑了多少的哀傷。蔣波仁波切無語的悲憫,令你感覺終於有人無條件地接納你了。他散發的人性品質是充滿著殘酷與暴力的世界所罕見的。他的神態中自然流露的理解與渾身散發出的治療能量,令你覺得自己的委屈不需要言語的傾訴,他一眼便完全瞭然。他告訴我,也許我們曾經有過師徒或親屬的因緣,如果我對密宗有興趣,可以護持他建立深坑的道場。可惜深坑的道場成立後不久,他就意外地圓寂了。近年來聽說他已經轉世,然而我對轉世之說仍抱有存疑的空間,所以沒有再涉足於他的道場。

在顯宗方面,春華引介我參訪過聖嚴法師、證嚴法師、星雲法師和唯覺法師,每一位法師我都皈依,也私下交談過,他們都有某種程度的洞見和智慧,但是他們的道場太龐大,信眾的人數過多,老師不可能有充裕時間私下細解真理,而我急迫的求道之心無法在這樣的形式中得到滿足,於是我決定依法不依人,開始靠自己閱讀古老的典籍。

閱讀各家典籍(1)

如同大部分的真理追尋者一樣,我一開始讀經不外乎就是《心經》、《金剛經》、《圓覺經》、《華嚴經》,等等,此外還有春華送我的一大沓助印的善書。這些經典里所採用的語言既簡練又玄奧,你很難立刻理解。東方人喜歡意會而不強調言傳,於是你只好人云亦云地說服自己:也許真的不需要理解,只要每天把經典當早課晚課不斷地誦念,有一天自然就領悟了。但是誦念了許久,仍然不見悟的蹤影,這時你不禁開始懷疑那些強調意會的人可能沒一個真的領悟了什麼,他們只是滿口佛言佛語似懂非懂地炫耀罷了;至於法師的詮釋和註解聽起來也都是一些道德常見罷了。難道甚深的真理就僅止於此嗎?除了因果、布施、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外,還有沒有更深的道理了呢?不二法門指的究竟是什麼?不思善、不思惡指的又是什麼?如果沒有善惡、是非、對錯,人類又能依恃什麼而活?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是什麼樣的境界?禪宗的參話頭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公案和機鋒轉語把真理引到了玄之又玄的境地,難道古代的智者真的那麼殘忍嗎?生命的苦難有那麼多餘暇可以拖延、揣摩和猜測嗎?我對傳統的這套宗教作風逐漸起了反感,我不相信沒辦法找到一看就懂的真理。

有一天我從書架上拿出一本中英對照的《老子道德經及莊子全集》,英譯者是James Legge。以前我讀老莊雖然能領會,但還不到完全對焦的程度,沒想到這本書令我對老莊思想產生了清晰而完整的理解。我閱讀鈴木大拙以英文著作的《禪與心理分析》、《基督教與佛教的神秘主義》、《開悟第一》以及《禪與生活》等書,也比較能理解禪的精神內涵。有了這樣的認識,我感覺在英文的著作里或許找到我想追尋的究竟真理,於是決定再回紐約索霍區的「小家」住一段時間。

一九八八年的初夏我剛過完三十五歲生日,便搭乘飛機直奔紐約。再度回到SOHO,心情非常愉快。我住的那一區離紐約大學附近的西東書局很近,我喜歡散著步到那兒去找書。我饑渴的心就像一塊乾癟的海綿,恨不得把整間書局裡的智慧之水全部吸光。我從五花八門、九流十家的道書中憑著感覺挑選我覺得有挑戰性的著作,譬如《寶瓶同謀》、《拙火經驗》、《意識光譜》、《秘密教誨》、《物理之道》,拉馬納尊者的著作,艾麗斯·貝利的自動書寫,等等,我都買回去閱讀。《寶瓶同謀》使我理解六十年代嬉皮士的蠢動已經逐漸深化成意識范型的轉變。多年來西方知識分子致力於東西研究以及各類知識系統的整合,隨著人脈的日漸伸展,西方人的意識變革已經明顯地匯成一股趨勢;各方的同謀者彙集起來在鬆散的結構下推動著全球的覺醒。我心底的那個隱隱約約的召喚和誓言,在這個令人振奮的訊息中開始變得如雷貫耳。是的,推動寶瓶時代的心靈解放,就是埋藏在我DNA中的那個古老的召喚。

追尋者的日子是最快活的,終極目標在遠方遙遙地招著手,真理似乎是唾手可及的。我每天早上起床做瑜伽,替自己準備一頓豐盛的早餐,到超市捧回一大包的新鮮蔬果,泡一杯在中國城買的江南龍井,一邊品茗,一邊埋首於啟蒙的文字里。這種既中既西,又古又今的混沌,令我覺得自由而適切。午餐時刻我到West Broadway的日本料理店叫一客百吃不膩的California roll,或者到附近的素食餐廳用頭腦說服自己:淡而無味的生菜沙拉是有益身心和靈魂的;這麼做滿足了我各種潛藏的潔癖。晚上偶爾和好友Anne到衣索比亞餐廳放任地享受一餐手抓餅夾紅燒牛肉的異國烹調。我熱愛國外的生活方式,但因緣總是把我拉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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