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演員與明星生涯的真相(1)

從紐約回到台灣,我發現《雲深不知處》帶給觀眾和媒體的印象仍然留有餘溫,一年前結識的某些新聞界友人又重新回頭來找我,希望知道我在紐約的種種經歷。我當時早已把一頭長髮剪成了中國娃娃頭,額前的劉海兒垂掛在看起來相當自然的雙眼皮上,新聞界的老大哥宇業熒很直接地告訴我他還是比較喜歡單眼皮的我,另外有些藝文界的友人也懷念我以前的東方古典美。我發現凡是對我說真話的朋友多半能維持比較長久的情誼。透過媒體的報道我似乎助長了當年台灣服裝界的中國熱,隨著年紀的增長和自我認識的深化,我愈來愈清楚中國風就是最適合我的風格,不需要再追隨已經技窮的西方設計師們一季一季地跟著團團轉,把寶貴的能量消耗在物化而低自尊的向外馳求。

此外流行也只不過是一種心態上的除舊布新罷了,心態如果老舊陳腐,穿得再時髦也毫無新意。

中影公司從群眾的反應嗅到了我的潛力,決定和我簽訂基本演員合約。說實話我當時仍然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演技,我想其他的演員也不十分清楚,甚至導演、編劇都是半摸索半憑直覺地運轉著他們的創造力。和凡事講求方法的西方科技世界相比,台灣的電影從業員可以算是天才了,因為在那麼簡陋的條件下,本地出品的影片竟然能霸佔整個東南亞市場。就創意而言編劇是所有電影從業員中真正的創意人,演員和導演嚴格講起來都是詮釋者。然而當時的編劇人才十分匱乏,除了張永祥之外就屬瓊瑤的作品最有銷路了,其後果是每部片子看起來都大同小異,劇中人的對白與獨白聽起來總是似曾相識,連幕後的配音員都是相同的那兩三個人。

導演群中除了老一輩的李翰祥、胡金銓、白景瑞、李行、宋存壽之外,應該數劉家昌的產量最豐,當時大家都稱他為「劉瘋子」。劉瘋子走路快、動作快、思考快,國罵出籠的速度也快;像一場颱風似的,他把全組的工作人員吹得七零八落。他要求自己要做個省時、省錢、省人力的導演,因此而創下了三天拍完一部電影的驚人紀錄。他片中的演員從這部戲的客廳跑進了另一部戲的飯廳,接著又都擠進了咖啡廳。片尾他通常用蒙太奇手法讓男女主角漫步於白浪滾滾的沙灘,配上他自己創作的流行歌曲,終結了一部又一部的「三廳電影」。

劉瘋子到今天都是我的好友,他真是個頗值得研究的人類。別人口出穢言總給人負面的感覺,然而他的「六言絕句」即使吐了一百回,你還是覺得童言無忌。他的性格憤世嫉俗,他的人生大起大落,但無論怎樣折騰,總能維持住嚇人的排場。他看似不忠不孝,可每逢緊要關頭,卻出落得「忠黨愛國」。他的情緒永遠寫在臉上,他的計畫永遠掛在嘴裡,但你千萬不要以為他幼稚,因為連最精明的商人也臣服於他的魅力之下。當然這些都是旁觀者的簡單結論,人性的複雜面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演員群中有許多高能量的、不吝於展現自我的人,真正吸引我注意的通常還是內斂型的人,其中以郎雄最能引起我談話的興趣。雖然合作的機會不多,但我總覺得心靈有些方向是相似的。演藝人員雖然不是個個胸中有墨,卻很少有愚鈍之人。在這個圈子裡工作,也許智識上的收穫並不多,但情感和情緒的交流往往是通暢無阻的,視覺上的享受也很充足。當時有許多明星都是「攝影機偏愛的演員」——他們的骨骼構造、臉上的肌肉、身材的比例、膚色與膚質、情緒的展露和身體語言,都能帶給觀眾一份美感和吸引力。國外也有許多這類個人魅力型的演員,他們多半能成為超級巨星,雖然他們在每部戲中展現的都是自己而不是劇中人。

客觀地比較之下,我早已認清自己是「攝影機不愛的演員」——我的臉不是「巴掌大的小臉」(這是非常關鍵的上鏡條件),體重則必須維持在四十五公斤左右,臉部在鏡頭上才能呈現出美感。此外我的氣質帶著幾分冷艷,身材卻不夠女人,然而我對自己不滿意的程度還不到需要豐臀隆乳的地步,所以演出的儘是一些非玉女非艷星的尷尬角色,譬如《梅花》中跳海自殺的女老師、《筧橋英烈傳》中高志航跳河自殺的賢妻、《花非花》中特立獨行的舞女、《跟我說愛我》中的叛逆女畫家、《酒色財氣》里偷漢子的老兵之妻、《借屍還魂》中的女鬼、《六朝怪談》中與白馬做愛的少女等等。

我在準備這些角色的時候,通常是一星期之前或當天才拿到劇本,甚至沒劇本就開拍的情況也有。角色的歷史背景與心理刻畫只有簡單的交代,導演運鏡的方式也多半得靠剪接串聯短鏡頭,因此演員在演出時情緒動不動就被切斷。通常是走幾步路到達定點,回過頭來轉成最上鏡的四十五度角,做出沉思、默想或獨白的內心戲。每當演員需要和夥伴演出對手戲時,往往由副導演伸出拳頭來頂替,因為他或她上廁所或休息去了。所以你不論是哭、是笑、是說,還是默然無語,面對的經常是一隻拳頭。

當時流行的愛國戰爭片、神怪片和武俠片經常會運用到特技,演員在土法鍊鋼的爆破技術和高來高去的吊鋼絲中飽經憂患。我曾經把《七月幽靈》這部片子里的驚險爆破過程寫成雜文發表在報紙的專欄中。當時負責的技師是一名退伍下來的軍人,我和男主角石峰耳聞這位仁兄在《八百壯士》的拍攝過程里炸死了幾名充當臨時演員的士兵,所以在每個跟火藥有關的鏡頭開拍前,都會以守望相助的心情彼此叮嚀一番。

演員與明星生涯的真相(2)

只見導演一聲令下,我和石峰就開始拼了命地連跑帶跳,在我們飛躍過土堆的那一刻,炸藥果然被引爆,威力比我們想像的還大。智者常說:你恐懼什麼,就必定會發生什麼,但中鏢的不是我而是企圖保護我的石峰。只見他的西裝褲上布滿了小小的孔洞,當他把褲子掀起時發現腿上起碼有十幾處傷口,都是被炸藥轟得四處亂竄的小石子擊中的。當時的演員碰到這類問題通常很難獲得賠償,李濤的前妻張海倫在泰國拍戲時整隻手都被炸掉,後來自殺身亡了。像這類的不幸事件在這個工作領域裡是層出不窮的。

另外有一回在澎湖的望安島拍攝《六朝怪談》的外景,這部片子的導演王菊金說服了幾位藝文界的友人客串演出。片子的構想不差,工作人員和演員的組合也不俗,唯獨經費有限,必須以最節約的方式進行拍攝。劇情取材自魏晉南北朝的傳奇,總共分成三個部分,調子採用日本怪談的模式,我負責演出第一部分的女主角。女主角小茵和她的寵物白馬之間的情感非比尋常,竟然到達以身相許的地步。原來白馬不是禽獸而是有靈之物,深夜裡它化身為一名書生和小茵完成了男女大事。家裡的長輩覺得人獸之間似乎有異,便自作主張宰掉了白馬。白馬的皮被剝了下來鋪在院子里晒乾,這時待嫁的小茵前來看它最後一眼,沒想到馬皮竟然飛揚起來將小茵重重裹住,懸在樹梢結了一個繭。這個故事敘述的就是繭的由來。

如同其他影片的拍攝過程,《六朝怪談》也需要克服各種人事問題、技術問題與溝通問題,工作人員和導演相處得並不愉快。我記得為了拍攝馬皮飛起來裹住小茵的畫面,導演絞盡了腦汁,最後決定由女主角裹著馬皮自行轉圈子,再以攝影機的高速鏡頭呈現快速旋轉的效果。我全身裹在馬皮里,兩隻手臂完全不能動彈,兩腳既要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旋轉,又要維持住身體的穩定度,果然不出我所料,轉了沒多久就出事了。我一個沒站穩,整個人筆直地倒在地面,頭部剛好撞到一塊石頭,當場暈了過去。我暈過去的時候竟然進入了瀕死經驗——腦子裡快速地浮現一連串的人生倒帶鏡頭,每個鏡頭似乎都在與人爭吵,我想如果那一刻我真的咽了氣,神識一定會奔往內在次元的修羅道。結果那一個「為藝術犧牲」的鏡頭在銀幕上只出現了幾秒鐘的時間。

《借屍還魂》敘述的是台灣民間的一則鬼事再添加一些編導的想像,我飾演的是被鬼魂佔據肉身的女主角。我記得這部戲拍攝的時間是十一月左右,當時我重感冒發燒到三十九度多,但是為了趕工,仍舊得熬夜到清晨。這部戲裡有許多畫面都需要殺生。導演為了製造血腥的場面,在劇本原有的架構之外又添加了許多殺雞、殺鴨、殺鵝與殺蛇的鏡頭,甚至還準備殺豬。我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穿著半透明的白色紗質長袍,站在冰冷的溪水中,手上舉著菜刀,跟在一群白鵝的身後,做出殺紅了眼的表情。我那時和李敖剛剛離婚,正在打官司的階段,心裡已經是一肚子火了,再演出如此無意義、如此令人作嘔的戲,更是火上加油。拍了幾天之後再也按捺不住了,我告訴導演說雖然我不必親手殺生,但拍電影有許多取巧的技術,並不需要草菅任何生靈,如果還要繼續拍這類鏡頭我就宣布罷工。

當時的合約大都是一面倒向資方的,我喊罷工其實要賠上一大筆錢,然而我真的是忍無可忍了——一部大爛戲在電影院頂多上映幾天就下片了,值得這樣殺殺砍砍嗎?後來導演權衡輕重之後決定不再添加殺生的鏡頭,於是保住了幾頭豬的命,雖然那幾頭豬最終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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