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蟬而生

記得那一年,9月。

一天。

清晨。

我的高燒突然退了……

這也是一個奇蹟。

在這之前,我媽媽曾經暗自祈禱神仙的出現!

她一個人是那麼無力。

「這件事情,只有神仙下凡才能解決!」我媽媽暗自對自己說。

那年,媽媽通過全國律師資格考試,先到律師事務所任職,然後就想辦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可是,媽媽病倒了,不能工作。

那真是一個多事之秋。

後來我能說話。

難道,神仙真的下凡了?

記得當時,我的媽媽,是多麼地感謝上帝!然而,緊接著的卻是:退燒後我的失聰。有一個霹靂,從頭到腳……

這件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年的9月。

9月,算是秋天么?!

秋天,永遠都是萬物停止生長的日子,死亡,或者掙扎過去。或許,我對我的失聰的過程寫得很不清楚,因為那是一個記憶尚少的年齡。如果如夢如幻,請你,千萬不要驚奇。我的父母所知道的、所觀察到的,也許比我更少。因為幼兒對失聰。根本無法表達!在遠遠沒有掌握語言和文字的表達的時候,孩子已經失聰了。

這就造成了他們對語言無法傾聽……廣漠無垠的沙漠熱烈地追求著一葉綠草的愛,但她搖搖頭,笑起來,飛了開去……

啊啊,我的傾聽!我的傾聽語言和學習語言的權利啊,你們就這樣的搖搖頭,笑起來,飛了開去。

秋天,我爸爸應邀到南方打工。

現在這是我家生活的唯一出路和生活來源。因為我家已經沒有任何收入。我的媽媽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領到工資,而我的爸爸為保住「職位」還得每月為單位付費。世界之大,幸好無絕人之路。

我們全家都相信:在經歷了這些人間苦難之後,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打垮我們的意志力了!因為,最苦的日子已經過去。尤其是我媽媽在昏沉痛苦、焦躁難耐的時候,我們溫柔地相互撫慰。爸爸走後,我們有時候就在恐懼和期待中相伴度過。

後來,我的聽力一天不如一天,終於對音樂和玩具槍的聲音再也沒有了感覺。這時候我由於聽不清人們的聲音,表達不出我自己的想法,脾氣變得越發焦躁起來。

我常常發瘋一樣地抓傷我自己。

我對自己發怒:為什麼別人無法懂得我呢?!

我覺得,我忽然就被人們拋棄了!

我的世界,是那樣孤寂;我的眼睛給了我這世界上的一切,而我的耳朵卻不能夠及時聽取來描述和表達……可偏偏,我的心是那麼的敏感,對這個世界的敏銳,甚至超越了同齡的孩子。

我一個人發瘋,等到精疲力盡,又一個勁地發獃。

等到我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的時候,我只能用我的內心和我的眼睛,和美麗的大自然溝通。

正像某個詩人說的那樣:我的心中充滿了期望的痛苦,期待著你來到我的生活中……當我得到你的拯救時,我會步履輕盈地走進你的世界。

失聰之後,我陷進深深的孤獨。

最糟糕的是任何人都還不知道這一點。這使我更加憤怒,我不了解自己的病情,卻一定要了解別人的意思和表達我自己的想法。

這樣,常常把事情越弄越糟。

失去了聽力後,我逐漸忘記了以往的語言。

就像小海倫3歲那年完全失去了語言一樣。這是一場天災,本來是由人禍造成。如果當時我的爸爸安全在家,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失聰之後我只是覺得,世界充滿了寂靜、冷清。

我曾經擁有過聲音……

我可以清晰地回憶起這個世界我所聽過的所有聲音,比如鳥的鳴叫,青翠的草木搖動、爭奇鬥豔的鮮花嘻笑聲和人們的喜怒哀樂。

所有這些聲音,一點一滴地都銘刻在我的心靈上,永駐我的心中。

但是,現在這一切卻突然消失。

消失得莫名其妙!令人憤怒!

生病後幾個月的事,我卻幾乎都記不起來了……

它們一片模糊,不被理解!

這種感覺真的很怪異,很可怕……

這種感覺是聽力剛發生障礙時所引起的。隱約記得我坐在媽媽的懷裡,緊拉著媽媽的衣擺,跟著她忙裡忙外、到處走動。

人們用嘴巴交談什麼,我全然不知……

我看世界就是一部無聲電影。

漸漸地,我甚至可以忘卻聲音這件事情了。我逐漸只靠揣摩別人的動作、表情,來明了發生了什麼事情;還靠著自己的簡單手勢、肢體語言表達自己的想法、慾望、要求……這正是危險的開始——我渴望與人交流,就開始做一些簡單的動作。

搖搖頭表示「不」。

點點頭表示「是」。

翹翹小指頭表示「壞」。

翹翹大指頭表示「好」。

拉著別人往我這裡,表示「來」。

推表示「去」……

當我想吃東西時,我就以切菜、做飯或者吃飯的動作表示;想告訴別人冷時,我會縮著脖子,做發抖的樣子。以至於後來我上了幼兒園,向老師表達想念爸爸媽媽的時候,我就一邊流淚一邊做出騎摩托車的動作,因為爸爸媽媽那時候是騎摩托車來接我回家的……

語言原則的研究者發現這種用動作會話是如此富有教益,因為它有益地、十分詳細地闡明了會話的過程。在這裡所採用的表徵有兩類。

眼前的物象用第一類表徵來顯現。

人們的研究表明:

假如聾啞者想說「手」或「皮靴」,他就換自己的手或皮靴。在有語言能力的人說「我」、「你」、「他」的情況下,聾啞者就直接指自己和另外的人。為了說明「紅的」或「藍的」,他就換換自己嘴唇的內部或指指天空……

他表演喝,那麼這就意味著「水」,或「喝」,或「渴」。

把面頰貼附到手上則表示「睡覺」,或「假寐」。

像在拍打時那樣用手富有表現力地一揮,按情況可能意味著「長鞭子」,或「馬車夫」,或「出發」。

用動作表現「火柴」,像把它燃著(作劃火柴的動作)一樣;

「蠟燭」——支起食指模仿蠟燭,好像把它熄滅……呵呵,無聲的交流,究竟是悲哀,還是幸福?!

當然,很多的時候人們會一再弄不明白你的意思,那個時候,你就會萬分憤怒……

對自己,對別人。

我小時候憤怒的對象多是自己,因而常常會自傷。例如,用手狠抓自己的面部,直到弄出「血」來;同時扭曲著面孔,十分恐怖……

我媽媽往往會被這些場面嚇住,不知所措……現在想起來就非常慚愧。身體的疾病,往往會帶來同等的心理問題。

我還記得小時候媽媽竭盡所能做出各種動作,極力讓我了解她的意思。這些動作就是人類最初的語言。

你了解她的意思嗎?

全世界共用的語言,是肢體的語言和——愛的、心靈的語言。我記得,我總是可以清楚地知道媽媽的意思。

根據媽媽的動作和聲音,很快就學會了母語……我們學習語言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種對照的過程……

聲音、動作、實物……這些好理解,可是,「抽象概念」呢?抽象概念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那麼,我們是如何學會它們的呢?

比如,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什麼是「恨」?

什麼又是「難過」呢?

也許你會說:沒有可以去「學」呀?隨著年齡的增長,自然而然就「理解」了。

沒錯,這種「自然而然」是因為在你遇到這些場合的時候,老是有人對你重複,「愛」,「恨」,「難過」或者「毫無感覺」……

愛和被愛的感覺。

這樣,你就逐漸學會了這些比較高級的「概念」,不但會說,會用,而且真實地感受到了「它」們的意義。但是,這些,對從來都聽不見這些聲音,也還不會認字的聾孩子來說,會是多麼困難啊!

他們,是要晚一點才會學懂這些概念的。最有可能的是在學會認字之後。因為,只有文字——才是聾啞人替代肢體語言,表達豐富語言的唯一符號!

這麼說來,我比較早地學習了文字和寫作,也就不足為怪了!

因為,文字竟然成了我日後真正的「母語」。

有人說,聾者沒有母語和方言,這句話是絕對錯誤的。他們眼睛的優勢,就是用識別文字的方法識別世間所有的事物;

好比你,從一歲的時候脫離「肢體表情」學會了有聲語言一樣;聾者應當在有能力的時候儘快脫離人類最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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