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如著書黃葉村

乾隆十六年的秋天,曹雪芹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告別了敦敏、敦誠及文善三位好友,拜別了月朗法師,辭別了岳母和岳父,他噙著盈眶的熱淚,吻別了自己的親生骨肉——松兒。最後在愛妻如蒨的靈位前,升了一炷香,磕了一個頭。背上簡單的行囊離開了岳父家。

小惠送雪芹出了大門:「請姑老爺放心,太太一定會善待小少爺。盼您時常回家來看看,您更要多多保重身子。」幾句話說得雪芹心裡熱乎乎的。他轉過身來給小惠請了一個安:「大恩不言謝,曹某沒齒不忘,姑娘,你也好自珍重吧。」言罷扭身疾行而去。

當他路過芷園大門的時候,不能不停下腳步,注目審視,芷園還是芷園,油飾彩繪煥然一新。可是物未換而人已非了,一時思緒如潮湧上心頭,一幕一幕的往事歷歷在目,好像猶在眼前,初入芷園阿瑪跟三大爺失和、明珠觸柱、叔祖下毒手、十三齡復仇放火、阿瑪復官、紫雨被逐、小紅入府、丁大哥當兵,緊接著便是紫雨墜樓、少臣充軍、自己被圈禁在懸香閣、玉瑩被逼香山絕命、自己考中秀才、父子花堂反目,曾經江南遇禍,如今二次抄家……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富貴、貧賤、冷暖、炎涼、人情、世態……雪芹像掉在五里雲霧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邁著兩條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挪地離開了芷園的門前。

小惠看著雪芹遠去的背影,覺得他背也有些駝了,步子也顯得慢了,才三十六的人,本該是個壯漢子。可如今的他……小惠差點兒沒哭出聲來,一對兒一對兒的眼淚,沿腮而落,濕透胸襟。

雪芹雇了輛轎車,坐到西直門。然後徒步走出城門,直奔關廂,他抬頭看看空中日光昏暗,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周邊愁雲四布,縷縷茫茫,地上衰草枯黃一堆一片,樹上未落的幾片枯葉,有的隨風旋轉,有的則隨風飄去。官道上,行人稀少,車馬寥落。

忽然吹來了一陣風沙,還夾雜著雨腥,好像要變天,要下雨。雪芹很想雇匹小驢騎到香山,可惜沒有。他只好加快腳步,趕到海淀。

海淀是京西的大鎮,商業繁盛顧客很多,雪芹顧不得瀏覽這一切,只是穿街而過。

他出了海淀鎮的西鎮口,遠遠的就看見在路左邊有一座古剎,這座古剎規模相當宏偉,殿宇巍峨古樸雄渾,鐘樓經閣梵宮僧寮,綠瓦紅牆寶頂鎏金。雪芹越走越近,但聞一陣木魚清磬之聲從古剎中傳來。再往前走「剛丙寺」三個大字清晰可見。山門一側坐著兩個人,原來竟是李鼎伯侄。他們一見雪芹俱都迎了上來,李鼎拉著雪芹的手,熱淚盈眶:「你托文四爺送來的信收到了。真可惜呀,如蒨姑娘是個多好的人哪,老天爺真的在懲罰我們,也不能涉及無辜啊,嘿!」

雪芹默默地聽著,無言以對。

「表嫂的後事都料理完啦?」嫣梅關切地問。

雪芹點頭。

「孩子呢?」

「只有留在岳父家,求岳母分心吧。」

嫣梅抹了一把眼淚:「表哥,我真不知道跟你說什麼好,我知道如今什麼樣的話,也安慰不了你那顆傷透了的心!」

「什麼都不用說了,我能挺得住。」

「走吧,在廟裡住幾天再走,剛丙寺很大,有的是客房,再一說日伴晨鐘暮鼓,卻也能發人深省,神有所寄。」李鼎說。

「不了,表大爺,如蒨的死真讓我悲痛欲絕,可是也讓我猛然清醒,頓開茅塞,康熙朝還算國無憂患,雍正朝相互傾軋,鑽營太甚。乾隆皇帝根本不懂『民為貴,君為輕』的道理,說是康乾盛世,依我看是末世將臨。我去香山為的是遠離塵囂,專心著書。我要另立書旨,從新結構。如今我這心裡就像長了草一樣,惶惶不可終日。所以早一步趕到香山,心裡就早踏實一刻。還是讓我走吧。」雪芹言罷一安到地:「等我安頓好了,接你們爺兒倆過去瞧瞧,住幾天。」

「哎,再心急也得吃飯哪。」嫣梅攔住雪芹。

「飯我也吃了,在海淀鎮口吃了兩套燒餅油鬼,喝了兩碗老豆腐。」

「那就把這些包子帶上吧。」嫣梅把一隻竹籃遞給雪芹:「這是我在廟裡做的,南方的青菜包子。送給主持一些,他說挺好吃的。你路上走餓了可以吃,晚飯我看也就是它了。」

李鼎說:「今天不巧,昨天還有去香山拉糧食的大車哪,要不,我去給你雇個腳。」

「不必了,太陽壓山的時候,我能趕到,你們爺兒倆就回去吧。」

「我們再送送你。」嫣梅真是惜別情深。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走啦。」雪芹提起竹籃,背上行囊,與李鼎伯侄恭恭手,揚長而去。

夕陽如血,古道蒼涼,只有雪芹一個人走在官道上。

李鼎雙手合十輕輕地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轉過身去,步履蹣跚走向山門。

嫣梅只覺得一陣倦身勞乏四肢無力。她用力扶住一株樹榦,淚眼撲簌地望著雪芹遠去的背影,她在捫心自問,天下有多少像表哥這樣的可憐人?富家子弟,過的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日子,晴天霹靂一貧如洗,亡妻別子,蜇居深山孤身一人,我不去照顧他,還有誰呢?可是我,曾經流落煙花,淪為娼妓……嫣梅想到這兒,她喊了一聲:「表哥!」以頭觸樹,嚎啕大哭!

晚霞抹紅了半邊天際,山巒起伏,紅楓片片,香山景色,遙遙可見。

雪芹實在感到疲倦,將行囊放在路邊,坐在上面意欲歇息歇息再走。突然,從雪芹背後跑來一匹白馬。這匹白馬驃肥肉厚,跑起來四蹄騰空,鬃尾亂乍。騎馬的人五十開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絡腮鬍子。身上穿著藍粗布褡褳,紫花布褲子,腳下一雙山東灑鞋。這人這馬,跟他這身打扮,看上去極不協調。馬快如飛,立時來到雪芹面前,他猛地勒住韁繩,白馬前蹄騰空,一聲長嘶,騎馬人上下仔細打量著雪芹,看得雪芹有點兒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一恭手:「這位爺,勞駕跟您打聽,黃葉村離這兒不遠了吧?」

那人並不回答雪芹的提問,他只是說:「請問先生尊姓?」

「在下賤姓曹,單字名沾,號雪芹。」

「曹寅曹大人你可知道?」

「那是家祖父。」

「曹老爺呢?」

「是家嚴。請問您是……」

騎馬人一陣大笑:「哈……後會或許有期。」只見他調轉馬頭,兩胯用力,那匹白馬風馳電掣疾行而去。

雪芹大惑不解:「這是個什麼人呢?」

雪芹背著行囊,在鄂拜的陪同下,走進黃葉村。他們邊走鄂拜邊介紹:「雪芹兄,這就是黃葉村,過了石橋,就瞧見這棵老槐樹了。得,到了。您記住黑漆的門樓,三層台階。」鄂拜說著遞給雪芹一把鑰匙,「我還有事兒,我就不進去了,今天晚上您先湊和一夜,明天我給您送點兒家用的東西來。」

「鄂拜兄……」

「別價,您比我大,就叫我鄂拜,我表姐月朗法師在信里言懇意切,我怎麼能扔下您不管呢。今兒個我是得跟您告假了。咱們明兒見,明兒見。」鄂拜恭手作別出村去了。

雪芹用鑰匙打開鎖,推開街門往裡一看,院中荒草滿徑,一棵桃樹葉已落盡,樹上落著一隻烏鴉,一見有人進來,「啊啊」了兩聲,展翅飛去。雪芹自我解嘲地一笑:「您吉祥!」

鐐吊兒反扣著屋門。雪芹打開鐐吊兒推開屋門,只見三間北屋兩明一暗,西牆下是一盤土炕。炕上有個三條腿兒的小炕桌兒,缺少的一條腿兒用三塊半頭磚墊著。門後邊有一口水缸,缸上鋦著好幾個大鋦子。除此之外,別無所有。裡間屋空空蕩蕩四壁皆空。

雪芹將行囊放在炕上,頭枕行囊仰面朝天躺了下來,順手從竹籃之中,抓起一個包子塞在嘴裡吃著。他吃完一個,還想再拿,但是忽然停住了手,站起來走到缸前,朝裡邊一看,缸里還有點水。雪芹很高興,急忙解開行囊,取出筆墨紙硯,取水研墨,鋪紙揮筆寫下了三個大字「悼紅軒」。雪芹用包子皮的面合了水當漿糊,將三字橫額貼在西山牆上,然後合衣而卧,躺在橫額之下。

浮雲掩映著高天殘月,慘淡的月光時而照到雪芹的身上,時而照在雪芹的臉上,時而又被浮雲掩住。室內一片寂靜。良久,聽到雪芹嗚嗚飲泣,哽哽噎噎,抽抽搭搭……

翌日,太陽已經老高了,雪芹猶自酣睡,是鄂拜的喊叫聲將其驚醒:「雪芹兄!雪芹兄!」

雪芹爬起來去開門,鄂拜借了一頭驢,馱來了交椅、水桶、糧米等等什物。雪芹幫他把東西都搬到屋裡。鄂拜把驢也拉進院里拴在桃樹榦上。

雪芹有些奇怪:「您把驢牽進來幹什麼?我可不會養這東西。」

「這村全都是庄稼人,只有一位教書的張先生,他也在江寧住過,您閑來無事也好有個說說話的人哪,走,咱們去,我給你們引薦引薦。」

「好啊,您想的真周到,等我擦把臉。」

鄂拜引著雪芹來到張家給他們引薦:「這位是張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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