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綉春

垂柳吐翠燕語呢喃,落紅成陣春意闌珊。這是乾隆八年的春天,一個風和日麗碧空如洗的早晨。

如蒨給雪芹趕製了幾件新衣服,今日雪芹穿的是灰色春綢夾袍,黑緞子坎肩兒,新剃的頭,刮的臉,梳的辮子,只因父母雙亡,三年服期剛過,所以沒用大紅的辮梢,用的是藍色絲絡。他還雇了輛轎車,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都包在一隻藍布包袱皮里。

轎車到了尚書府的門口,雪芹下了車,給了車錢。來到門房兒遞上岳父的舉薦信。過了不大的工夫,從門房兒里出來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衣冠整齊,腦滿腸肥的身軀,一對小眼睛,卻在閃閃發光,留著短短的八字鬍,使人一望而知,這是個極為精明強幹的人。此人從門房兒出來時略顯慌張,一見雪芹,後退兩步再上一步,恭恭敬敬一安到地:「您是曹先生,聽說跟大人家還是老表親,我們大人念道您好幾回了,您來的可真是時候。大人、太太都在內宅。」

「敢問,閣下是?……」

「不敢,不敢。奴才姓朱,單字名光,是本宅的管家。曹先生請您跟我來。」

雪芹看著這種「宰相門前七品官」式的人物就不順眼。所以故意慪了他一句:「還用給您遞門包兒嗎?」

朱光一愣,馬上自我解嘲:「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位樂天派,好打哈哈的主人,您請。」朱光肅手躬身延客而入。

果然是尚書府,又是皇親國戚的家,雪芹跟著朱光一路走來,但見樓台亭榭、曲檻迴廊,俱都是畫棟雕梁描金彩繪,朱門碧瓦殿宇巍峨,也都是結構宏偉金碧輝煌,顯得肅穆莊嚴氣宇軒昂。他們穿房過院,進了一座垂花門,北房五間兩耳房,東西廂房各三間,南配鹿頂、抄手游廊,真是窗明彩戶琉瓦飛檐。雪芹知道這是到了內宅了。朱光把雪芹引到正房的門口,小聲的說了一句:「請您稍候,我去回稟一聲。」雪芹跟他點點頭。

朱光轉過身去走到北屋門口,躬著身子小聲地說了聲:「回事。」

屋裡沒有動靜,但是屋門被拉開了,一個小丫環站在門邊說:「大人傳您進去,太太也在。」

朱光走進屋內請了兩個安:「請大人安。請太太安。」然後遞上手中的薦書:「回大人,內務府陳輔仁陳大人舉薦的曹先生到了,現在門外,聽候吩咐。」

吏部尚書傅恆四十多歲,五短身材,圓圓的臉,沒有什麼官架子,還算平易近人吧。他把舉薦信接過來,看了一眼封皮放在桌上,說了一個「請」字。

像個肉蛋似的胖太太,她是一位親王的女兒——和碩格格。聽說要請男賓入內宅即欲迴避,可是傅恆一伸手,攔住了這位胖太太:「來的人是個老蔭親,子侄之輩,太太不必迴避。」

朱光這時推開屋門:「曹先生,大人請。」

雪芹應聲而入。朱光代為引薦:「這位是大人,這位是太太。」

雪芹上前請安:「請大人安!請太太安!」

傅恆欠了欠身,做了個攙的手勢:「請起,請坐。」

雪芹在傅恆的下手一把椅子上坐下。丫環獻上茶來。

傅恆笑殷殷地說:「咱們是老蔭親,只是疏於往還。南北阻隔,交通不便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咱們兩家皆曾遇禍,只好互相迴避免於牽連。如今好了,總算雨過天晴啦!」傅恆喝了口茶,接著說:「當初請你來只為貴妃娘娘省親一事。可如今還有一件事……」

「還有一件事?」

「我馬上要進宮面聖。等我晚上回來,咱們在燈下詳談。這件事兒說是喜事兒吧,也是喜事兒,說是煩事兒吧,也真夠煩的,這其中還要求你幫襯幫襯。」

「我?」事出意外,雪芹不由得一愣。

「好了,晚上再說。」傅恆轉過身去看了一眼朱光:「朱光,表少爺在何處下榻?」

「回大人,『靜怡軒』已然安排好了。」

「好好,那麼誰來伺候飲食起居呢?」

胖太太說話了:「已然安排了綉春。」

「綉春?……」

「怎麼,大人還有什麼使喚她的地方嗎?」胖太太把臉一沉帶出幾分不悅之色。

「沒有,沒有。就這麼辦,就這麼辦。」

雪芹見此光景覺得其中有些蹊蹺,自然不必動問,也感覺到這位尚書大人,可能有三分懼內。

這時傅恆也站起身來:「好,我進宮去,咱們晚上見。」

「嗻。」雪芹也站起身來,又請了個安,跟著朱光退出上房。

朱光引著雪芹穿廊過廈,沒走了多遠就到了靜怡軒。這靜怡軒原來是一座小院落。院中只有三間瓦舍,間量不太大,可是前廊後廈,小院里只種了一棵柿子樹,植樹人不讓它長高,把所有的枝條都用繩子捆住,系在地下的石頭上,久而久之枝條不朝上長,只朝低處發育,這樣到了秋天,果實累累,使人伸手可得。

雪芹站在樹前看了半天,他覺得這植樹人的如此布局,既新穎又有心計。於是不自覺地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了聲:「好。」

朱光體會到雪芹的心情,帶有幾分逢迎的口氣說:「這靜怡軒算內宅,可見大人沒拿表少爺當外人,這個地方是大人當年讀書的所在,後來就閑下來了,既安靜又幽雅。大人喜歡柿子樹,說柿樹有八德,還是大人親手栽種、親手培育的哪!」

「嗯,好,好。」

朱光陪著雪芹走入屋內。屋內的陳設很簡單,臨窗是一張大書案,靠後牆是卧榻,另一邊是滿牆的紅木書架,但架中空無一物,靠近書架是一張大理石鑲心的圓桌,和四個大理石鑲心的木墩,後牆上掛有四幅字畫。室內窗明几淨一塵不染,看來是近期有人打掃過的,雪芹巡視過後笑了笑:「這裡的確很好,真是既幽靜又乾淨。好,很好。」

「表少爺,您先坐坐,我去叫綉春給您沏茶來。」

「不忙,不忙,我又不渴。」

「嗻嗻。」朱光答應著走出屋門,停了一下他又回來了:「回表少爺,我還得跟您嘮叨兩句,這綉春論面貌、論身材沒有說不過去的地方,今年十九歲,當年是伺候大姑娘的四春之首,本該跟著大姑娘進宮去的,可是,可是……沒去成……噢!對了,她還認識不少的字哪,要是讓一個目不識丁的東西,服侍您這有學問的人,那,那也怪彆扭的,您說是吧?」

「朱管家,您說了半天到底想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嗻嗻,我把要說的岔過去了,我是要跟您說,綉春這孩子就是脾氣有點倔,她要有什麼招您生氣的地方,您就告訴我,咱們再換人,反正府里有的是丫頭。」

雪芹聽出來了,朱光的話裡有話,可到底是什麼意思,自然不甚了了,況且人家府里的事,與自己何干?

於是他隨便的答應了一句:「好吧。」

「嗻嗻。」朱光請了個安,走了。

雪芹在屋裡轉了一圈,自覺無事可做,只好去欣賞那牆上的字畫。四幅水墨松雲雖非出自名家之手,但皆頗具神韻,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可你仔細觀賞卻覺得雲里霧裡,松枝松柯反襯出白雲片片,皆有隨風飄搖之感。

雪芹看得正自入神,忽然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您是曹府上的表少爺吧?綉春給您請安啦。」

雪芹急忙回身望去,只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身材頎長,肩削腰細,體態曼妙,堪稱亭亭玉立,娥眉杏眼,鼻如懸膽,面若桃花。真是風姿俊俏天生的麗質,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顧盼之間,流露出一團正氣,使人深信她胸懷惠質,氣若幽蘭。

雪芹這半生見過不少的女孩,可是像綉春這樣的姑娘,還真是別開生面,別具一格,別有一番風韻。他不覺地忘記了讓綉春免禮,剎那間幾乎忘記了一切。兩眼痴痴地望著對方。

善解人意的姑娘,見此光景嫣然一笑。她大大方方的先把手中的一套紫砂茶具放在圓桌上,拿起茶壺一邊往碗里斟茶,一邊說:「聽說表少爺是生長在江南,我就給您沏了一壺碧螺,這是剛從蘇州運來的春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不合,請您吩咐,我再去換。」綉春話也說完,茶也斟滿,她伸出纖纖玉指捧起茶碗,送到雪芹的面前。雪芹接在手中先聞了一聞,一股清幽的香氣沁人心脾,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繞喉清洌可口。雪芹頻頻地點頭:「好,極好,果然是新春碧螺。」

綉春莞爾一笑,笑意中還略有幾分滿意之色。

「但則是……」雪芹故作疑態。

綉春馬上收斂了笑容:「怎——么?」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喝濃茶?」

綉春如釋重負,她像是回答雪芹的提問,又像是喃喃自語:「……果然讓我猜中啦!」說完之後面呈欣喜之色:「表少爺,您先喝著茶,我去打水來,您先洗把臉。」沒容雪芹表示可否,綉春已然走了。她真像一陣風似的,飄忽而來卻又飄忽而去。

雪芹望著她的背影,十分感嘆:「真是尚書府調教出來的丫頭,這麼會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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