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寄居蕭寺

殘陽如血,晚風如泣。四月里本該是綠肥紅瘦,春意闌珊。可是乍暖還寒時候,料峭的春寒仍然使人陣陣抖栗。

在小卧佛寺主持的引領下,曹沾被墨雲攙扶著走進大殿,大殿中央供奉著卧佛的塑像,上懸橫額,寫著「德大自在」四個大字,墨雲趕快上了香,主持擊磬,磬聲低沉而幽遠,曹沾兩腿一軟,撲倒在蒲團上,淚如雨下嚎啕大哭,他哽哽咽咽地喊叫著:「佛祖啊佛祖,這人世間不公平啊!生沒有生的權利,死沒有死的寧息……我奶奶雖非生身之母,可她對我愛如己出!可嘆我母子臨終未得一見,如今還屍懸樑間,讓我這當兒子的,成為……終身大憾哪!」

淚語紛紛,言詞悲切,就連局外人鷲峰寺的主持,也為之潸然淚下。

墨雲一陣勸解,讓曹沾好歹的止住了悲聲。主持帶著他們出了大殿,去往東跨院,主持邊走邊說:「丁管家讓你們二位來找的主持,是我師傅慧山法師。她老人家不幸去年圓寂了,我是怹的徒弟,我叫月朗,就由我接了座。師傅在的時候,時常提起府上,真是『大慈大悲,常無懈倦,恆求善事,利益一切』呀。」

「唉——」曹沾嘆了口氣:「樂善好施,慈悲為懷,反而落得個家敗人亡啊!……」

「非也,非也。常言說得好:『周而復始,否極泰來』,還望沾哥兒多往開處想。」

談話之間他們來到東跨院,東跨院中有兩間耳房,院里有一眼枯井,房中只有一張舊方桌,幾隻凳子和一付用兩條板凳支著的板鋪。

月朗雙手合十,頗為致歉地說:「寺院狹窄,沾哥兒屈尊了。我馬上讓小尼僧來洒掃洒掃。送來被褥用具。」

曹沾恭手還禮:「月朗主持,犯官後裔,能有個遮風擋雨的處所,已然感激不盡了,何敢再勞動小師父呢?還是我自己來吧。」

「不能,不能。這位小師父晚間請來方丈院下榻,我這就去讓她們前來洒掃,備奉晚齋,我先告退了。」月朗說完,合十退去。

月朗走後,墨雲走到曹沾跟前:「沾哥兒,在來的路上我就想,今天的事兒,你表哥知不知道?」

「你是說求小平郡王代為轉車圜?不過案情重大……再一說,我去找他,也多有不便哪。」

「……我去。」

「你去?」

「我是出家之人,沒有任何妨礙,也不會引人注意,你說呢?」

「也好,試試看吧,千萬不可勉強。」

「你等回信吧。趁著天剛擦黑兒,更方便。」墨雲決斷之後轉身離去。

平郡王府內的一名僕婦,走進老平郡王福晉的卧室,跪在地下:「回稟福晉,府門外來了一個小尼姑,說是從芷園來,要面見福晉回稟今天曹家出的事。」

「什麼?曹家今天出了什麼事啦?」福晉病體沉重,躺在炕上大為驚訝。

僕婦搖搖頭,表示不知內情。

「你先去傳小平郡王,然後再告訴門上,讓那個小尼姑進來。」

「嗻。」僕婦答了一聲,站起來請了安走了。

老福晉一陣咳嗽氣喘,僕婦、丫環們趕緊圍上來,端痰盂的、遞漱口水的、捶背的……

一個年長的僕婦趕緊說:「您別著急,舅老爺剛剛復了官,他為人又謹慎,不會出什麼大事的。」

僕婦一言未了,小平郡王福彭匆匆走了進來:「請福晉安。」

「你舅舅家出了什麼事啦?」

「牽扯在一宗大案之內……」

「牽扯在什麼大案之內?我聽不明白,你說得詳細點兒。」

「嗻嗻。」福彭在炕邊的杌凳上坐下:「是這麼回事兒,理密親王自以為是舊日東宮嫡子,勾結弘昌、弘皎要反叛朝廷,涉及庄親王的世子弘普,此乃一宗大案,可不知道我四舅為什麼把藏在芷園的一對金獅子獻給了理密親王,問了個附逆謀反。」

「啊!」老福晉大驚失色:「這還了得!你怎麼早不告訴我?……」又是一陣咳嗽氣喘。

這時墨雲在僕婦的引領下走進屋中,僕婦跟墨雲說:「在炕上坐著的就是老福晉,快去磕頭吧。」

墨雲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淚眼撲簌地稟告:「墨雲叩見老福晉,求老福晉救救曹家吧!」

「你是什麼人?」

「我是玉瑩姑娘的丫環,從江寧跟來北京的。」

「你為什麼這身打扮?」

「曹老爺不遵老夫人的遺言,悔婚了,我主僕被迫到香山出家。可惜我們姑娘在香山悲痛而亡啦!」

「造孽呀!造孽呀!……這曹顒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墨雲差點兒沒哭出聲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老福晉問墨云:「這附逆謀反又是怎麼回事?」

「沾哥兒為敦敏祝壽,在酒樓上吃酒,庄親王的世子逼死歌女跳樓,沾哥兒勸了幾句,王世子反說是沾哥兒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要麼依法治罪,要麼拿金獅子換人,就這樣……」

老福晉一陣怒形於色,順手拍了一下炕桌:「這個不爭氣、沒出息的曹沾,兩試不第,不在家裡好好讀書,出去吃花酒,惹是生非……」

「老福晉,那歌女原是我們姑娘的丫頭,後被老爺逐出芷園……」

「原因呢?」

「因為她……唱了一首江南小曲。」

「什麼江南小曲,分明是淫詞濫調!」

「不不不,老福晉……」

「不用說了,我雖然病重,可並不糊塗,分明是曹沾為續舊情,到酒樓上去吃花酒,偏偏遇上弘普那該天殺的東西,兩個人爭風吃醋,才鬧出人命來,出了人命弘普當然要推卸干係,憑他曹沾怎麼斗得過那畜生!……唉,實指望曹家江南一支東山再起,這可倒好……」老福晉一陣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墨雲也哭了:「老福晉,我家太太經不起這二次抄家,懸樑自盡啦!」

「啊!……」老福晉這一驚,非同小可。

「可憐我家懷有菩薩心腸的太太,她的屍身如今還懸掛在鵲玉軒的樑上。沾哥兒身無分文寄居在鷲峰寺小廟裡,這今後……今後如何是了啊?」話到傷心處,墨雲也顧不得規矩、禮法了,她撲倒在地嚎啕大哭,其聲之哀催人淚下,其情之誠感人肺腑。

小平郡王福彭站在一邊,眼見如此義僕,也不能不抹了一把眼淚:「四舅是我保舉復官的,如今不到一年就涉及了附逆謀反的大案,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又說不清、道不明……這樣吧,我去走走門路,能先探探監、通通氣再說,你先住在府里,有了准信兒再告訴你。」

「嗻,謝福晉,謝王爺的天恩。」墨雲伏地叩首虔誠禮拜。

烏雲遮月,夜色如墨。只有陳家如蒨姑娘卧室的窗戶還亮著燭光。累了一天的小惠,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然入睡,還不時地發出一陣陣細小的鼾聲。

如蒨合衣而卧,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出神,繼而是左翻右轉不能入睡。她索性坐了起來,穿鞋下地輕輕地走到妝台前坐下,對鏡凝思苦想,看著鏡中的自己,才只一天的工夫,怎麼會顯得憔悴、蒼老了許多?看著看著不覺淚盈於睫不禁潸潸。

如蒨心亂如麻思緒不寧,她慢慢走到書案前,剪了剪燭花,信手鋪了一張花箋,提筆蘸墨,略一思索揮毫寫道:

殘燭暗,散微光,紅繩頃刻變飛霜。好似黑夜渡迷航,輾轉費思量。

投蕭寺,尋曹郎,凄苦饑寒我能否承當?何況地久且天長,輾轉費思量。

悔婚約,擇膏粱。自有溫柔富貴鄉。負心又恐世人謗,輾轉費思量。

指迷津,求上蒼,上蒼默默意彷徨,不為弱女做主張,輾轉費思量。

五更鼓,曙臨窗,千秋信義玉尺量,如蒨誓不喪天良,不必費思量。

如蒨思索已定,憤然擲筆於花箋之上,斑斑墨跡濺滿字裡行間,她陡然而立,去推醒小惠:「小惠!小惠!趁著天沒大亮,你去給我雇輛車來,可千萬不能讓老爺、太太知道。」

小惠睡眼惺忪地坐了起來,一陣茫然:「姑娘,您要上哪兒啊?」

「小卧佛寺。」

「小卧佛寺?……」小惠恍然大悟:「您要自己去投親?」

如蒨向她深深地點點頭。

「這……」

「我想了一夜啦,是生是死是福是禍,也只有這一條路啦,我如果悔約另嫁,得讓人戳我一輩子脊梁骨。人生在世,富貴無非過眼雲煙,要緊的是守一個『信』字,言而無信,還能算人嗎?」

「姑娘,就憑您這番話,我豁出去老爺的這頓毒打,也給您雇車去。」

「小惠,大恩不言謝,請受我一拜吧。」如蒨說著屈膝便拜。

小惠從床上滾了下來,跪在地下抱住如蒨:「姑娘,您這不是折我的壽嗎!」兩人互相依偎著,淚水沾濕了對方的面頰。

萬里晴空炸驚雷。曹沾經受如此重大的打擊,怎能入睡,他思前想後反躬自省,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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