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暖日烘梅苦未蘇

一把火燒了曹宜的家,弄得曹桑格也無處安身了,只好找了一家旅店暫住,是三間西屋,兩明一暗。

曹桑格在銀庫里該了一天的班兒,吃不得吃,喝不得喝,連個躺會兒、直直腰的地方都沒有,偌大的庫房還挺冷。好容易熬到換班兒的時辰才算離開了銀庫,他手裡提溜著一個口袋,這口袋本來就不輕,越走越重,心想雇輛車吧,可天天車來車往的也挑費不起呀。唉,還是走吧,累得他腰酸腿疼,拉著大胯,顯得很是疲乏的樣子,走進旅店的西屋。把口袋咣啷一聲放在桌上。

三太太聽見響動,從裡間屋迎了出來:「回來了。」

「啊,回來了。沏好茶了沒有?都快渴死我啦。」

三太太把沏好的茶倒了一碗,連茶壺一塊兒送到桌上的口袋旁邊,她聞到一股異味。「喲!怎麼這麼臭啊?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呢。是這口袋裡元寶泛出來的味兒。」

「啊呀!那還不快拿出去。」

「什麼,拿出去?吃飯住店全指著它呢。丟了怎麼辦?」

「那也不能擱到桌上供著啊。」三太太用兩個手指頭提溜著口袋嘴兒,給扔到牆旮旯兒里了。

「嘿,三太太,您還別嫌臟,往後我天天回來,您都得刷這帶屎糞花的臭元寶。」

「呸!你想得可倒美。」

「不洗?你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戴什麼?」

「嘿嘿,嘿嘿……」三太太一陣冷笑:「我娘家雖說比不上江寧織造曹家,可在內務府也算有一號的人家兒,不至於管不起我的吃喝穿戴吧,三老爺,我還別不告訴您,姑奶奶回娘家喀了,您自個兒天天刷您的臭元寶吧!」三太太說完,一扭屁股回裡間屋收拾東西去了。

曹桑格「啪」地一拍桌子:「你!你敢!還反了你啦!」

曹桑格一聲斷喝,並沒有嚇住三太太。三太太止步回身,沖著曹桑格微微一樂:「三老爺,我勸您暫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您自個兒好好想想,您能跟誰比,比你大爺曹宜,護軍參領、三品大員,執掌兩千多人馬保衛皇城。比你一奶同胞的親兄弟曹頫,人家是江寧織造、欽差大臣,當年跟兩江總督都平起平坐,如今雖然氣兒微了點兒,可架不住有好親戚啊!連我這婦道人家都知道,小平郡王福彭跟當今萬歲爺是發小兒,不但過從甚密,幾乎是無話不說,老四復官江寧,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嗎?興許明天早晨一睜眼,就聖旨下啦。可您哪?您又把人家給得罪苦啦!唉——」三太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三老爺呀三老爺,您這些年混得可真不賴,家不住了,改了住店了,廚房沒有了,改了下飯館了,早晨您是頂著星星兒走,晚上您是踏著月色歸,吃完了晚上這頓狗食,還得刷您那臭元寶,就算你一天能背回來幾個元寶,可你也不能天天該班啊,一個月下來也無非是幾百兩銀子,比比人家,翻手是錢,覆手也是錢,動輒就是十萬八萬。百八十萬也只是談笑一揮間!……」

三太太的幾句話,把個曹桑格羞得無地自容,他一陣惱羞成怒,氣火攻心,大聲的罵了一句:「渾賬,你想氣死我嗎!」他伸手去拍桌子,震得茶壺蓋兒掉在桌面上,他想抓起茶壺來摔了它,沒看準,把手指頭擩到茶壺裡頭了,這下把他可真給燙著啦:「哎喲!哎喲!燙死我啦!」他把手縮回來,一氣之下用胳膊一胡嚕,連茶壺帶茶碗全摔在地上,都摔了個粉粉碎。

三太太見狀拉開屋門喊茶房:「夥計!夥計!……」

曹桑格趕快過去關上門:「你叫喚什麼?讓人家看著這兩口子,窮吵餓斗的體面哪?」

「我讓夥計給我雇車去,我回娘家。」

「你回娘家怎麼說啊?我丟人,你不是也現眼嗎?行了,行了,我聽你的,另謀出路,總可以了吧?」

「除了吃喝嫖賭以外,您沒有一技之長,還謀什麼出路?」

「上回為芷園報祖產的事兒,我走的是庄親王府大總管的路子,這回還找他,駕輕就熟嘛。哎,你那兒還有三萬多兩銀子吧?」

「哼哼,你窮瘋了吧?我這兒都有賬。」

「好好好,先給我一萬,換金子能換多少呢?」曹桑格掰著手指在算。

「幹什麼?」

「通關節啊。舍不了孩子套不著狼,這個大管家,胃口大得很!」

果然沒過了幾天,曹桑格把庄親王府的大管家,請到前門外最大的飯莊子月明樓吃飯。三間上房,窗明几淨,整套的紅木傢具,牆上掛的都是名人字畫。屋子另一邊有一張大圓桌,雪白的桌布上,擺滿了一桌上好的酒宴,那真稱得起是水陸雜陳、山珍海饈,餚豐於案,酒沸於鐺。曹桑格賠著笑臉兒,給大總管面前擺了三個布盤,大管家連看都不看,他只挾了一點菜葉,聞了聞擱在嘴裡。

曹桑格心裡明白,大管家如此故作姿態,是在探探虛實。與其跟他先虛與委蛇,還不如開門見山。曹桑格拿定主意,把身邊的一隻錦盒拿過來,雙手打開,呈現在總管面前:「總管大人,這是黃金四十兩,請大人笑納!」

「笑納不笑納的倒是小事兒,我得先打聽打聽,您以重金相贈,必有所謂吧?」

「嗻嗻,我想求您給我謀份差事。」

「哦,謀份差事,這也不難。不過,您有什麼專長嗎?」

曹桑格臉一紅:「慚愧。」

「我不是問您關於治國安邦的專長,咱們爺們兒用不著那個,我是問你關於吃喝嫖賭這方面的專長?」

曹桑格一聽這話,立刻來了精神兒,他眉飛色舞地說:「哎呀!總管大人,您真乃當今之伯樂也!要說別的咱不敢吹牛,要說吃喝嫖賭,咱敢說樣樣精通,您說吃,咱是南北大菜、滿漢全席,還外帶東西南北的各種小吃。您說喝,是茶,是酒。茶分紅茶、綠茶、花茶、烏龍跟緊壓茶五大類,其中的綠茶名目繁多,您聽我給您念道念道……」

「行了,行了。我信。內務府曹家的三少爺豈能不精於此道,好!你這份差事,咱們算是說妥啦。」

曹桑格立馬兒離座請安:「謝管家大人天高地厚之恩,但則是這兵工戶刑禮吏……六部當中,沒有吃喝嫖賭這一部啊?」

「哈哈,哈哈……」王府總管狂聲大笑:「朝廷里沒有不要緊,咱們自個兒立一個就不成嗎?」

「……咱們自個兒立?……」曹桑格一時有點兒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告訴你,咱們庄王爺有位大世子,弘普貝勒爺,聽說過沒有?」

「嗻嗻,聽說過,聽說過。」

「這位爺可了不得,他是花中的魁手,酒中的大仙。凡是那沒人敢幹的,沒有他不敢幹的,凡是那沒人敢惹的人,沒有他不敢惹的。他阿瑪管不了他,九門提督見了他都發憷。我讓你給他當師爺,每日終朝不離貝勒爺左右。教給貝勒爺如何吃喝嫖賭,而又與眾不同。你要是把這位爺伺候好嘍,摩(mā)撒順嘍,放你個十年八年的江寧織造,對他說來可不比放個屁費什麼事兒啊。」

「誠然!誠然!」曹桑格急忙給王府總管斟酒布菜,然後說:「您放心,憑奴才這點眼力見兒、機靈便兒,保準兒能把貝勒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他年奴才有了出頭之日,我還得有份孝心!」

「那是後話,如今說了也沒用。你記住,明天前半天兒,辰時二刻你上王府來找我,穿戴的得整齊、乾淨、利落。從里往外得透著有那麼一股子精氣神兒。」

「嗻嗻。幹嘛得辰時二刻啊?不晚嗎?」

「這就是早的了,這群少爺秧子,成宿的花天酒地,早上能起得來嗎?除非是他那屋裡著了火。」

「嗻嗻。您請,您請。」曹桑格忙給總管斟酒。

沒過了兩天曹桑格居然走馬上任了,說是師爺,只不過叫著好聽而已,實則是護從、跟班、聽差,什麼都干。

這一天弘普要出城,可又不說上哪兒去。曹桑格跟他騎著馬,出了西直門,不緊不慢地走在西郊的官道上。

弘普問曹桑格:「嘿,都說江南好,你在江南多年,你說說到底怎麼個好法?」

「哎呀!貝勒爺,那真是妙不可言,一言難盡哪!秦淮河上的江南小調,蘇州的彈詞,那真是人間仙樂啊,聽了之後,豈止是繞樑三日,小妞兒們自彈自唱,再給您飛個媚眼,送個秋波,別說您有三魂七魄,就是九魂四十八魄,也都得給您勾了走。再說那人,肌如脂玉,貌似桃花,您如果仔仔細細的瞧,個頂個的都沒的挑!哎呀!肉皮兒那叫嫩,您拿倆手指頭輕輕地一捏,嘿!興許能捏出水兒來,別的地方……」

「別說了,別說了。再說我就得從馬上溜下去。這趟江南我死了也得去。去到那兒,就是死了也不冤啦!」弘普說完揚鞭打馬,賓士而去。曹桑格也只能打馬揚鞭,尾隨其後。

兩個人鉚足了勁兒跑了一氣,來到一座府門前停下。弘普問曹桑格:「你上這兒來過嗎?」

「回世子的話,壓根兒就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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