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寒山失翠

兩江總督衙門是省一級的地方辦事機構,不直接管理押解犯人的事,而是往下交,交給江寧府知府衙門。江寧府管轄上元、江寧兩縣,這要看案件發生在哪一縣了。織造署地處上元,只能由上元縣派差役押解欽犯進京,押欽犯的活兒誰都不願意干,第一,責任重大,半路上跑了,死了,傷了,病了,犯了哪一條都跟解差的腦袋有密切的關聯。第二,尤其是抄了家的欽犯,別說銀子、錢,什麼油水都沒有,抄家時要搜身,連塊多餘的布拉條都帶不出來,還有什麼油水可言。可這次曹家被抄有點例外,搜身自然不能免,手鐲、戒指、簪環首飾之類的當然都沒收了,可是有白馬將軍義贈的千兩白銀,更可喜的是上元縣三班衙役的總班長,正是救玉瑩出春香院的江四爺。

在江四爺的安排下,先把老夫人的屍身送入附近的一座小廟惠通寺停放好,還從廟裡選了五個真會念經的和尚,圍著老夫人念了半天《倒頭經》。曹顒、吳氏帶著四個孩子,和丁家父子都跪在靈前痛哭不已。

曹顒哭了一陣停了下來,他的腦子裡先是一片空白,然後他就從頭想起,十幾歲上來到江寧,伯父曹寅如何讓他下到機房,學著選蠶、繅絲、機織、造圖等等,當然不是讓他親手操作,而是讓他成為一個內行,一個有經驗的管理人員。大伯死後,他又輔佐兄長曹顒。曹顒死後,康熙老佛爺欽命自己入嗣,襲職江寧織造,沒想到五代織造轟轟烈烈,竟在我手上毀於一旦啊!不行,不行。我要復官!復官!一定要再當上江寧織造!

江班頭託人在江寧的近郊買了一塊穴地,他勸曹顒別買上好的棺木,免得使人生疑,夕陽西下之際,四個人抬著棺材出了城。曹顒一家及丁家父子都藏在兩輛轎車裡送葬,只為掩人耳目。

一座小小的新墳,孤零零地插著一支引魂幡,在寒風中搖曳。大家哭祭已畢,曹沾想起來一件事,跟曹顒和吳氏說:「就是翠萍死的那天,卿卿跟老祖宗說:應該買些墳地,蓋些房屋,即便藉沒家籍,祖墓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也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耕種鋤刨也能自食其力。太太還讓我給卿卿磕頭,感謝她的金石之言哪。」

曹顒頻頻地點頭:「果然是金石之言,可惜事情來得讓你措手不及呀!」

江班頭勸曹顒:「曹老爺,您可別忘了得按站回京啊,陸路一天七十里,水路一天五十里,咱們已然耽誤兩天了。明早一定得上路。今天還能買點路上應用的東西。請老爺節哀。咱們還是回去吧。」

曹顒恭手,謝謝班頭的提醒,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墳墓。

雨絲在寒風中顫抖。長江岸邊停泊著大小兩隻官船,上元縣的江班頭帶著兩名解差向曹顒和老丁交代:「這兩名解差都是我的自家兄弟,絕不會為難府上。曹老爺有什麼要讓他們辦的事情,自管吩咐,不要客氣。曹老爺帶著家眷用大船,他們哥兒倆坐小船。府上有堂客,方便一點……曹老爺、丁管家,多多保重,一路順風。恕在下職務在身,不能遠送啦!」言罷一安到地。

曹顒上前急忙扶起:「別叫我老爺了,如今我是國家欽犯。」

「哎——曹老爺,山不轉水可轉,誰這一輩子沒點閃失,也許到不了年底,您又官復原職了哪!」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這句話正說到曹顒的心眼兒里,他轉向丁漢臣使了個眼色。

丁漢臣把一個布包遞給曹顒,曹顒雙手捧向江班頭:「恕我攀大了,江老弟,這是二百兩銀子,請千萬收下,愧於囊中羞澀,我只能略表寸心了,如果沒有白馬將軍的千金義贈,我想辦也辦不到呀!請收下!請收下!」

江班頭用手推開曹顒遞過來的布包:「曹老爺,人們只聽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別進來』。可還有兩句話說得好:『衙門口,好修行,為非作歹莫胡行,俠肝義膽走得正,子孫後代保太平。』我江四一介武夫,又是個直腸子,您要是非給我銀子不可,可就跟罵我祖宗三代一樣。」

「這這這……江班頭,你讓我可說什麼好呢?」

「府上在江寧幾十年,從來沒有一次以強壓弱、仗勢欺人的事,而且樂善好施,愛惜染織工匠,這樣的官我佩服,這樣的好人我不幫,難道去幫那些欺壓百姓、為害一方的人嗎?我江四不敢說俠肝義膽,可好歹我還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曹顒無奈,從布包里取出兩個五十兩的元寶:「這一百兩銀子,給這二位弟兄路上買杯酒吃總可以吧?」

二名解差連連擺手:「我們班頭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這銀子我們更不能要啦。」

江四真是個直腸子的硬漢子,他從曹顒手裡拿過來一個五十兩的元寶:「這個給他們,餘下的您收好。」他把元寶遞給二解差:「你們倆還不謝過曹老爺。」

二解差接了銀子,請安道謝。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曹老爺,請上船吧,咱們後會有期。」江四說完,恭手為別,轉身而去。

曹顒眼看著江班頭遠去的背影,不住的讚歎:「好人哪,好人!」

丁漢臣攙扶著曹顒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進船艙:「回稟老爺,兩位解差請您的示下,還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們就招呼船家開船了。」

一句話問得曹顒差點沒掉下眼淚來:「唉——傻孩子,『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如今咱們家到了這步田地,哪兒會有人來給咱們送行啊!」曹顒揚揚手:「開船吧,開船吧。」

「哎。」少臣答應一聲走出船艙,他站在船頭上喊:「開船吧!——不等什麼人啦。」

少臣一言未盡,從遠處跑來一個半大小夥子,他邊跑邊喊:「先別開船,等一等,沾哥兒,我來了!」

曹沾猛地站了起來:「是十三齡!」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齡已然站在船艙門口了。他向艙內的人們請了一個安,然後說:「曹老爺,四太太,沾哥兒,……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就讓我給老祖宗磕幾個響頭吧!」

船艙內只有一張小炕桌,桌上供著用紙寫的「曹太夫人之靈位」的牌位,還有一隻粗瓦香爐。十三齡雙膝跪在靈位前,從懷裡掏出來四個小紅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陣陣有聲,誰也不知道他磕了幾個頭,震得桌上的紅橘滾滾落地。

吳氏、玉瑩和紫雨、墨雲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欷歔有聲。

十三齡磕完頭站起來時,額頭已有血跡。他強忍悲痛,咬緊牙關沒讓眼淚流出來,只說了一句:「曹老爺,遇事多往開處想吧。沾哥兒,一路順風,後會有期。」言罷,一安到地,磨頭就走。

曹沾追出艙外,十三齡已然跑遠了。

「齡哥!齡哥!——」曹沾跳下船頭:「你站住!我有話跟你說。」

從今一別也許再難一見。在這個時候曹沾想跟自己說句話,當然不能拒絕。可十三齡的跑,僅只是怕自己的眼淚引來大家的悲傷。他停住了腳步,曹沾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齡的胳膊:「我問你,如今的我還是富家子弟嗎?」

一句話把十三齡問得一愣。頃刻間無言以對。

曹沾並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雙手撮起來一小堆土,順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頭來,以一雙淚眼望著十三齡:「犯官後裔,等著跟你這個臭唱戲的下九流,一塊兒磕一個頭,咱們對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與共,禍福同當。你就是我的親哥哥!」

十三齡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住曹沾「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淚,像山洪爆發似的一瀉千里。

曹沾回到船上。船家執篙點岸,將船撐到江心,揚起風帆,大小兩隻官船在風雨長江中,沿江而下。

鬼臉城頭。滿臉淚痕的十三齡站在風雨的肆虐中,大聲地呼叫著:「沾哥兒!沾哥兒!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風雨中顛簸而進。

船艙里,曹顒手上托著一隻小紅橘,感慨萬千的跟大夥說:「真是讓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誥命夫人臨終之奠,竟然只有一個唱戲的小娃娃,用四隻小紅橘來弔祭,唉——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言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阿瑪,咱們家怎麼會虧欠那麼多的銀子?幾十萬兩,幾十萬兩的。可從打我記事起,咱們家並沒有什麼大肆揮霍之處啊!」

「是啊,咱們可有什麼揮霍之處呢。」曹顒自己斟了杯酒,接著說:「聖祖南巡,你瑪發四次接駕,金子、銀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麼罪過、造孽就都講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沒有不積山填海的,四台大戲,晝夜可以演唱,專供聖祖仁皇帝隨時娛樂……當時有人寫詩說:『三叉河口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一虧空就是幾百萬兩的帑銀,幸虧聖祖心裡明白,讓你瑪發跟你大舅爺,一人一年輪流到揚州管理鹽政。十年之後虧欠已然補齊了。到我接任江寧織造之後,可又虧了二十多萬兩銀子,讓我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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