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老夫人的預見還算是有道理的,她讓曹頫上的摺子,三年還清欠款,如蒙恩准可保三年平安。果然從雍正二年到雍正五年,曹家算是平安無事,到了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里的壞消息不斷地傳來。有一天,三太太、四太太正在上房陪著老太太聊天,曹頫跟桑格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哥兒倆給老太太請過安之後,被三太太、四太太安排好座位,桑格搶先說:「老太太,您可得沉住氣,我們哥兒倆有幾件事兒,得跟您回稟。」

老太太微微一笑:「說吧,不是天還沒塌下來嘛。」

曹頫說:「八阿哥、九阿哥先後被削爵禁錮……」

「一個賜名阿其那,一個賜名賽思黑,說他們豬狗不如,這不是去年的事了嗎?我都知道啦。」

「可如今不同了,這二位都死在監獄裡,尤其是九阿哥,頭天解到保定監獄,第二天就死了。這不分明是……」曹頫把下邊的話咽下去了。

桑格接著說:「十四阿哥允禵,跟兒子被明令圈禁在景山壽皇殿旁邊,咱們家的老姑老爺傅鼐,好好的御前侍衛,也被革職,發往黑龍江軍台效力。」

老太太把水煙袋往茶几上一頓:「這是怎麼啦,說翻臉就翻臉。噢,我明白了,先晉爵,後削爵,先甜後苦,如今他的江山坐穩了,就下毒手啦!」

「沒錯兒,年羹堯如何,他親舅舅隆克多又如何,一個打內,一個打外,可是他搶天下的兩大台柱子,到而今怎麼樣,不是也難免一死!」三太太也憤然不平。

老太太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兒:「好在他們都不姓曹,再說說咱們家的事兒吧。」

「嗻嗻。」曹頫欠了欠身,有點兒不好意思的說:「去年因緞面落色,孩兒被罰俸一年。」

「行,算咱們失盜了。還有嗎?」

「上個月的請安折下發後,上邊有一段硃批。」曹頫說著從懷裡掏出來一份奏摺,念道:「你是奉旨交與怡親王傳奏你的事的,諸事聽王子教導而行,你若自己不為非,諸事王子照看得你來,主意拿定,少亂一點,壞朕名聲……」

這回老太太可是真急了:「你們兄弟二人在外邊都說了些什麼?尤其是你。」一指桑格:「經常在外邊吃花酒,喝醉了就信口開河!……」

「老太太!」桑格急忙辯解:「這年頭兒在外邊除了喊:萬歲!萬歲!萬萬歲!誰還敢說話呀!」

「唉……」老太太無可奈何地一聲長嘆。

屋裡的氣氛自然非常沉悶、非常緊張,此時此刻連能說會道的三太太也不敢插嘴,四太太一向是個沒嘴的葫蘆,她不吭聲誰也不奇怪。只有曹桑格直跟曹頫使眼色、做手勢。沒想到老太太眼尖,看見了:「你們哥兒倆幹什麼哪?有話就說,是福不是禍。」

「嗻嗻,我說,我說。」曹頫吭吭哧哧地接著說:「還得回稟您一個壞消息,我大舅老爺已然判決啦。」

「怎麼樣?」老太太這一驚非同小可。

「發往黑龍江打牲烏拉軍台效力。」

「啊!七十多歲的人,發往打牲烏拉,我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聽說過……」老太太不由自主地閉上了二目,因為她聽人家說過,黑龍江的打牲烏拉是最寒冷的地方,滴水成冰、點水成凌已然不在話下,冬天刮的一種白毛風,自己伸出去胳膊自己都看不見,鼻子耳朵凍掉了一點都不新鮮,六月里都能凍死人哪!想到這些,手足情深的老夫人已是老淚縱橫了。

曹桑格接著說:「經查核虧欠帑銀四十五萬兩,籍沒家資折銀十五萬兩,揚州鹽商代還三十萬兩……」

「這不是已然清賬了嗎?怎麼還……」老太太責問道。

「又查出來,大舅老爺曾經送給八阿哥五個蘇州的大腳丫頭,被定為附逆之罪。」

「呸!做了兩句詩就能反叛朝廷,送幾個丫頭也能反叛朝廷,這個朝廷怎麼這麼不結實,是紙糊的?還是泥兒捏的?分明是這個朝廷疑神疑鬼,作賊心虛!他自己偷過東西,看誰都像賊!」

桑格接著說:「刑部原擬『監斬候』,今上改判為『徙流』。李鼐表弟死在山東途中。大表哥帶著阿梅,撥給內務府大臣庄親王允祿府內為奴。」

「這個老四,他得不了善終!」

「老太太,您慎言哪,常言道:『隔牆有耳!』」

「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老太太轉向三太太:「上回說家裡減人,結果又放下了。這件事兒馬上就辦,讓丁漢臣跟老陳媽,分別告訴家裡的男女僕從,自願辭退的,月例發到年底,外加二十兩銀子的路費。」

「嗻。我馬上就去。」三太太請了個安,出門而去。

「幸好卿卿不在屋裡,她阿瑪的事,由我來慢慢地告訴她。你們哥兒倆跟四太太都回去吧,這麼多的事情,得讓我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老太太說完了擺擺手。曹頫等三人請安告退。

減人的事並沒有大張旗鼓的去做,但是人心不定,私下裡議論紛紛是必然的。表面上依舊波水如鏡、上下有序。

由翠萍服侍著曹沾上學下學,更談不到受什麼影響。每天如此,翠萍伺候完他們師生的茶水,就拿個小板凳,坐在走廊上,不是曬太陽,就是做些女紅針黹。

屋裡張老師和曹沾正對坐在方桌邊,講解八股文,張老師說:「仕宦之途必須學會做八股文。」他停了停,嘆了口氣:「其實學八股文除去為了應試之外,別無所用,令尊望你走科舉之路,所以只好學了。下面咱們就開講:所謂八股,是說一篇文章,由八個部分組成。一破題,二承題,三起講,四入手,五起股,六中股,七後股,八束股。現在先講『破題』:破者說破題之旨。」張老師指了指桌上一個福建漆的盒子:「這個盒子看上去渾然一體,但一破為二,說它上有蓋覆,下有底承,不就等於說它是一個盒子嗎?」

曹沾點了點頭:「這倒像是在打燈謎。」

「應該說原有些像,但又非全像。有本書叫《雲麓漫抄》,其中有個故事,當年國子監有位彭祭酒,善於破題,誰也難不倒他,有人開玩笑,拿『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請他破題,他想了想說:『運於上者無遠近之殊,形於下者有悲歡之異』,你以為如何?」

曹沾低下頭去認真的思索。就在這個時候,卿卿獨自一人,信步向西堂的書齋走來。翠萍看見她急忙站了起來,迎了過去。卿卿小聲地問:「他們幹什麼哪?」

翠萍也小聲地說:「自然是講書啊。」

「別出聲兒,讓我聽聽。」卿卿躡手躡腳地走到廊下,坐在小板凳上隔窗諦聽。她聽見曹沾說:「依我說,八個字就可以破得:『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張先生輕敲桌面:「沒想到,這麼容易你就開竅了,真是聰明過人!哈……」

「先生,您對八股這麼通達,為什麼不走仕宦之路,而要設帳教讀呢?」

「啊,我……」張先生一時不便作答,因為在這樣達官顯貴的家庭里,怎麼好說「伴君如伴虎」之類的話呢?可窗外的卿卿哪裡懂得這麼許多,她以為是老師被學生給問住了,一定窘態百出,因而不覺失笑:「嘻……」

「誰?」曹沾以為一定是翠萍,如此竊笑對老師太不恭敬,因此問話聲中含有一定申斥的意味。

卿卿聽出來了,也感覺到自己的失禮,嚇得她拔腿就走。曹沾出門來看,只見卿卿拉著翠萍已經跑遠了。曹沾心裡明白,這聲竊笑一定是那位格格所為,這匹無拘無束的小野馬,有家不能歸,也怪可憐的。

卿卿拉著翠萍,倆人跑出去老遠老遠,跑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才停下。翠萍莫明其妙:「卿卿姑娘,你拉著我跑什麼?氣兒都喘不上來啦!」

「你們沾哥兒真壞,他把老師給問得膈膈兒的,答不上話來,我憋不住笑出聲來。他在屋裡惡聲惡氣地問:『誰?』我還不跑?」

翠萍樂了:「你跑你的,拉上我幹什麼?」

「我把你拉來是怕他拿你撒氣,怕他罵你。我是為你好,傻丫頭。」

「沾哥兒從來沒跟我發過脾氣,我也沒挨過他的罵,更別說拿我撒氣啦。」

「噢——這麼說是我多管閑事啦!好好好您請回。」

「卿卿姑娘,我說的都是真的。」

「你們就那麼好?……」

「他是挺和氣的。」

「……你比他大幾歲?」

「大五歲……怎麼啦?」

「咦?大五歲就大五歲唄,你臉紅什麼?臉紅什麼?」

「您還是姑娘哪!」翠萍佯怒,轉身便走,但是她走了沒有幾步,突然從假山後面鑽出一個小夥子來,朝著翠萍叫了一聲:「表姐!」

「啊!」事出意外,把翠萍嚇了一跳:「懷遠!怎麼是你?……你怎麼來啦?」

「我,我母親故去了,在家鄉就我一個人,種那幾畝薄田,有什麼意思,所以我想還不如求你,給我在府里找份差事,咱們還能時常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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