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滴漏聲催秋雨急

曹頫確實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但凡這樣的人,在處事辦公的能力上往往比較弱一些。但是誠如李煦在給康熙皇帝奏摺中所說的,他對曹寅的妻子,也就是李煦的妹妹李氏夫人非常孝順,不單晨昏三叩首早晚問溫寒,而且還達到了言聽計從,順者為孝的程度,家裡的事如此,就連織造署里的公事也是如此,只有徵得老夫人的認可,他才去辦。為這個讓老太太很為難,思來想去得給曹頫找個幫手,可是找誰呢?又妥靠又可信賴,結果只好把曹頫一奶同胞的三哥曹桑格跟三嫂請了來幫忙。這倆口子可是一對機靈鬼,從名字上就能看得出來,曹頫、曹顒都是排「頁」字旁的,而桑格二字是滿語,含有吉祥的意思。曹家雖然是「從龍入關」的,但是他們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真正滿族人,他們是漢人、是包衣、是奴才,說得更準確點兒,他們是滿族人的漢族奴隸,所以也就算是旗人了。有些大臣給皇帝上奏摺,本該寫「臣」某某某,可是他們偏要寫「奴才」,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了獻媚天子,拍皇上的馬屁,曹桑格不排「頁」字旁,而叫桑格也含有向滿族人拍馬屁的意思,奴才獻媚於主子的表示。由此可見他是個精明、乖巧又含有幾分狡詐的人。他的妻子更是個出類拔萃的女人,這位三太太不獨面貌姣好體態風流,而且能說會道聰明過人,「眼力見兒」、「機靈便兒」誰也比不了。她喜歡濃妝,總是目如清水,眉似青山,朱唇遍染,體態輕盈。

曹頫的母親,旗人叫奶奶,生了孩子得了產後風,雖然百般調治,終於沒能救下來,便與世長辭了。所以曹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的家政無人管束,故而老太太便委託三太太執掌家政,曹桑格輔助曹頫料理織造署里的公事。

曹頫是從小訂的親,妻子吳氏也是出自包衣人家,論官職、家境自然比不上曹家,人又善良,過門來孝敬婆婆,對丈夫百依百順,她自己也是個沒主見、沒主意的人,所以對什麼都是好好好,真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老太太喜歡這個兒媳婦,索性將沒了娘的曹沾給了曹頫和吳氏,不叫叔叔、嬸娘,改口叫阿瑪、奶奶,這是旗人的稱謂,實際上就是爸爸、媽媽的意思,除此以外,旗人管祖母叫太太,管祖父叫瑪發。

曹頫為官的態度是不張揚、不攀比,不想人前顯貴,不想出人頭地,只求秉承祖業安分守己,忠於職守平安無事唯願足矣。所以日子過的倒還安安穩穩平平靜靜。有道是寒暑更迭白駒過隙,轉眼之間七年過去了,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

當時的江寧就是今天的南京,本來冬天極少見雪,可是今年有點奇怪,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竟如撕棉扯絮,足有半尺多深。紫金山上本來鬱鬱蔥蔥滿山青翠,如今在枝頭上掛滿殘雪,從遠處望去好像一條少女項上的飄帶,迎風擺動,既瀟洒又飄逸,這在江寧可是罕見的奇景。

長江水仍然波濤滾滾東流而去,撞擊在石頭城下,城上亂石堆砌而成的鬼臉,倒映在江里,在水波的浮動中斑駁陸離,猙獰可怖,不知此景的人看了真能嚇你一跳,以為江中浮現出一個大鬼臉,所以石頭城又叫鬼臉城。

江寧織造署的所在地舊稱漢府,或稱漢府花園。據說是明朝一位王爺的府第,所以佔地面積較大,府內樓台亭榭,湖光瀲灧,花木叢生,景色宜人。清兵入關之後,在農村跑馬佔地,在北京佔據明朝大官、富商的宅院。其他地方亦復如此,江寧的織造署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它牆高門闊,三間朱漆大門氣勢磅礴,門前左右一對石獅是江南風格,一雌一雄遙相呼應。門旁懸有一塊木牌,上寫「江寧織造署」五個大字。

大雪過後天空仍然沒有放晴,時而飄著雨絲,時而飄著小雪花兒,畢竟是南方,路面上只有積水,不見積雪。行人稀少,車馬寥落。再加上陣陣寒風襲人,在江寧來說這天氣可是真夠冷的。

江寧織造署曹家的管家丁漢臣抄著手兒縮著肩,迎著小雪急匆匆地朝著織造署的大門走來。此人四十齣頭,中等身材,一張方正的臉上,配了一對本來挺有神的眼睛,他是曹家的家生子。由於歷代為奴,對主人總是低眉下氣不苟言笑,久而久之不但二目有些失神,眼角處還多了幾道皺紋,這個人生性忠厚,辦事認真,對主人忠心耿耿自不待說,對其他僕婦家奴也是一片友善,從不使性子、作威福,今天他穿了一件藍布棉袍,外罩著黑緞子面的皮坎肩,足下一雙棉鞋,頭上在瓜皮小帽之外,為了禦寒還戴了一頂風帽。他剛剛邁上織造署大門的台階,從回事的門房裡便迎出來一個家人,曲膝請安:「丁總管,您回來了,今兒這天冷得可真夠意思,您快進屋吧,炭盆正旺,您烤烤火,喝碗熱茶。」

丁漢臣心裡有事兒,顧不上跟他搭訕這些閑話,只問了一句:「老爺沒出門兒吧?」

「沒有,沒有。」

這會兒丁漢臣已然走到了門檻前邊,那家人緊走兩步過來一伸胳膊,接著說:「給沾哥兒請來了一位教家館的張老師,老爺正陪著在外書房說話兒哪。」

「嘔嘔。」丁漢臣答應了一聲,扶了一把家人的胳膊走進了大門。

丁漢臣從大廳的夾道兒來到二堂,從二堂一路小跑兒,經過幾處亭台,在左手有一座三合房的院落,這便是曹頫的外書房,同時也兼為客廳。他進了垂花門順著抄手游廊來到北屋的門口,因為屋裡有客人不得造次,只能站在門外等著。

書房內曹頫和張老師分賓主對坐在八仙桌的兩側。地上擺著兩個炭盆,炭燒得紅紅的,火勢正旺,所以屋裡並不覺得怎麼冷。八歲的曹沾身穿寶藍色綢面棉袍,紫平絨的坎肩,站在曹頫的右側。

張老師四十開外,眉清目秀,唇上蓄著短須,談吐風雅而且十分脫俗,他端起來桌上的蓋碗茶喝了一口,問曹沾:「你今年幾歲了?」

「嗻。回老師的話,我今年八歲。」

「不必太拘禮了。讀過什麼書?認識多少字啦?」

「《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都已背過。字,認識得不多,大約兩千上下。」

曹頫這時插話道:「家嚴在世藏書甚豐,他倒是常去藏書樓,讀些詩詞之類的書籍,特別是家嚴在揚州奉旨刊印的《全唐詩》。只是四書、五經雖曾啟蒙,但進益遲緩,在這方面還請張先生多多費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過,對於詩詞情有所致亦非歹事。令尊大人所著《楝亭集》我是拜讀過的,如府上這樣的詩禮之家,子弟們愛好詩詞曲賦也是必然的。曹沾。」

「嗻。」

「你對唐代詩人,最喜歡的是哪一家?」

「李義山。」

「何以見得?」

「商隱先生的詩作構思精密,情致曲婉,獨具風格,尤富風采。例如『留得殘荷聽雨聲』,讀後使人浮想聯翩,餘韻無窮。」

「好!好好。」張老師馬上喜形於色:「難得呀難得,難得你小小年紀,讀詩讀文能有見地,而且相當準確。」他轉過臉來向曹頫恭恭手:「在下從不以妄言取悅於人,今天我不說令郎聰明絕頂,我只說他聰慧過人,我能有這樣的學子也是一大快事,哈哈,哈哈……」

「黃口孺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而已,先生過譽啦。」曹頫也向張先生恭手還禮。

丁漢臣在門外實在是凍得夠嗆。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談話的段落,他只好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曹頫其實知道門外有人,而且多半是管家老丁,因為沒有其他家人有向他直接通報事情的權利,這也是大宅門兒的規矩。如果是自己的兄長曹桑格,早就推門進來了,只是礙於張老師初次來,不便讓其他的事情打擾,所以沒有主動地向老丁發問,如今老丁已經做了暗示,況且張老師也聽見了,自然不好再不答理,他也想到老丁在門外等了半天,又做暗示一定有什麼急事,可是能有什麼急事呢?曹頫想了想,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他輕聲地問了一句:「誰在外邊?」

「嗻,是我。」丁漢臣連忙回答。

「進來吧。」

「嗻嗻。」丁漢臣摘下風帽,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推門走了進來屈膝請安:「請老爺安!請張先生安!請沾哥兒安!」

丁漢臣是曹家三代老奴,如今又是這個家庭和織造署的大管家。在這個家中他具有一定的地位和影響,曹頫可以叫他老丁,曹沾是不可以的,曹沾要尊呼為丁大爺,所以當丁漢臣給小阿哥請安的時候,曹沾是不能承受的,他必要側過身去,恭手還禮。

丁漢臣請過安之後,在一旁垂手侍立。

「有事嗎?」曹頫在發問。

「嗻嗻,回老爺的話,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

誰都看得出來,自然是有事,只是有張老師在場,不便明言而已。張老師見此光景知趣地站起身來:「我看就這樣吧,曹老爺選過吉日,知會我一聲就是了。我也該告辭了,曹老爺請留步。」

「請用過晚飯再走吧,我們也可以多敘談敘談。」

「請不必客氣了。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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