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詩意

男人和女人都知道自己有罪。他們知道自己造成的苦痛,他們的過錯,他們的謊言,他們的背叛。

——格·格林

所以我覺得,我編撰這些故事的時候,並不像許多人想的那樣,遠離著繆斯女神居住的帕納塞斯山。

——薄伽丘《十日談》

去年聖誕日在拉薩發生的命案是這個故事的結尾。有著驚人美麗的林杏花在一場小規模火災中被燒死了。拉薩地方不大,林杏花活著的時候又過分招搖,因而她的死直到藏曆年以前那兩個月里都是最受咀嚼的話題,差不多全拉薩的漢族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件事。

這以後是藏曆年,是剛剛恢複三年的傳召盛會,是以大騷亂聞名於世的三月五日沖淡了林杏花的殞歿。過了三月五日,全拉薩能記得林杏花的人已經屈指可數,其中肯定包括曾經處於那場命案中心的小夥子李克。

所有熟悉李克的人幾乎全數認定他在這場事變中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不是指他鎖了那間小木屋的門,那部分責任是極其明確的,估計連他本人也不會起任何逃避的念頭。人們認定他要負的是另外一些很難界定範圍的責任,比如死者林杏花過分地鮮艷了,以至於有人說她的美絕不在《岡底斯的誘惑》中記述的美麗姑娘央金之下。再比如李克的妻子正在上海李克父母的家裡休產假,她剛剛為李克分娩出一個相貌神態與李克一般無二的女兒,李克女兒的生日是失火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女兒落地的準確時間是晚上二十點十七分,幾乎在十小時以後幾分鐘里李克就收到了報喜的加急電報。這時是聖誕節早上六點半不到,時差關係拉薩城還在拂曉前的大黑暗包裹之中。李克先是被送報人的摩托引擎驚醒,接著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

據送報人說,李克當時光著上身披了一件醬紅色的羽絨大衣,三角褲下面是兩條長滿黑毛的細光腿,李克當時睡眼惺忪,還是馬上明白出了件好事情。他接過電報看了又看,直到送報員不耐煩了轉身走開他才如夢初醒,他馬上在玻璃酒柜上抓起一包良友香煙追出門,那時摩托車已經點火,送報人熟練接過飛來的金裝良友煙的同時車輪就動了。他說李克大叫:「謝謝!祝你好運氣!」

他說他當時心情很好,他說他做一個送報員經常為人報喜報憂,報喜的時候他心情好得無法說,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馬上體會到他的特別的心情。他不說我也知道他不喜歡報憂。

至少有些人認定李克在生女兒的當口把林杏花弄到自己住處是作孽。他們要李克負的是道義上的責任。

估計也是這其中的一部分人展開了無邊想像,於是社會上一時間傳說四起,說死者林杏花懷了三個半月身孕是最流行的一種。接著而來的便是對失火原因的演繹性猜測。既然林杏花懷孕了,那麼她必須要對李克提出要求,要求李克什麼呢?可能要錢,要東西,可能要的數目非常之大。最要命的可能是要李克離婚,有什麼可能是絕對不可能的呢?李克在拉薩是數得著的美男子,是出了名的風流小子,也是條講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漢子;李克門路廣交遊多人又聰明,經常做些本錢少利潤大的生意,一句話他很有點搞錢的本事,這樣的男人正是漂亮女孩所仰慕的啊。

可是熟悉李克的人都知道李克的妻子是個少見的賢惠女人,她待李克之好可以說在拉薩漢族年輕人中絕無僅有,朋友們都說她是八十年代僅存的古典式老婆,溫存體貼而且能幹,全部心思都在丈夫一個人身上,脾氣又好,朋友們都知道李克把妻子肖君當成了自己的驕傲。所以李克是絕對不肯和妻子離婚的。如果林杏花以懷孕要挾李克離婚,可能出現什麼樣的後果呢?多麼強有力的假設啊。

一場小規模的火災帶來了市民階層無窮無盡的想像,當然要點在於火焰吞噬了一條人命,而且是個絕頂美艷的女孩子。傳言使李克變成了一個謀殺嫌疑犯,我知道傳言的依據有相當充分的基礎。

我之所以從結尾開始講述這個故事,部分是因為這個故事早已經發生過,它與那些邊講述邊發生的故事有大不同,它自身能夠提供的可能性都已經完成了或接近完成,或者可以說這個故事的彈性已經被它的過去時態銷蝕得一乾二淨了。

我要寫它的時候,我無法不正視這個事實的嚴酷,我於是只有下氣力認真考察餘下的部分,看看還剩下了什麼,值不值得我花上半個月時間去重複它。在進行了深入的考察之後,我不得不沮喪地說我收穫不大,但是我已經決定寫它,我對寫好它充滿絕望,我乾脆以這種省力的方式開始。我儘可能準確地還原已經發生過的一切,我寄希望於明敏的讀者朋友,請他們一道在以後講述的事件過程當中發現一點這個故事表象以外的東西,於是果就先因而呈現了。

另外一部分原因說起來有點荒唐,本來這個《拉薩的小男人》系列想法已經接近完成,這個李克一直在這個系列想法之外,如果不是這個突然事件的發生,恐怕整個小說世界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是李克的這個突發的遭遇使他走進了小說世界,這是他的命數。而我,作為這部小說的著作者,作為他的熟人朋友,我當然希望他以惹人注目的方式進入這個世界,我因此為他選擇了謀殺嫌疑犯的身份。哈,這下讀者和他的熟人朋友都沒法不關注他了。

林杏花生前喜歡詩,她經常談起北島舒婷梁小斌這些名字。她有時下女孩子們少有的良好習慣,她記日記,也寫些類似散文的紀實性文字,這些文字給我們留下了極寶貴的了解她的第一手資料,雖然可以想見她文學修養不是很高,而且她的文字與她的內心肯定有相當的距離,我還是很看重這些死者的文字。

林杏花到拉薩的準確日期是去年九月十九日,她是作為荷蘭汽車工會退休者旅遊團的導遊率團來拉薩的。這個團的全部成員都是老年人,是個豪華團體,三分之二是男性,一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孩做導遊無疑是很受歡迎的。她的日記里記述了在成都和在拉薩的那段美好時光。她接受許多精美的小禮物,其中她最珍愛的那隻鍍金手鐲留在她後來被燒得焦縮的手腕上。那個旅遊團到成都是九月十二日,一周後到了拉薩,離開拉薩本來該在九月二十六日,但由於飛機壓班,推遲到二十七日。

她沒有隨團離開。她原來在成都一家國際旅行社任職,也是合同性質,按照合同規定她要到去年年底(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她忌日以後六天)才結束這個合同期的工作。她這次帶團到拉薩的任務截止到這個團離開拉薩。這個團從拉薩登飛機繞開成都直飛北京。按正常情況她該同時買去成都的機票回成都繼續她在那家國際旅行社的工作。

她這個團住在拉薩一家龐大的外資賓館,她在八天時間裡突如其來地愛上了拉薩,她在跟賓館經理部經理(華人)熟識了以後馬上提出要留在這家賓館工作的請求。她英語口語能力相當強,加上幾年導遊實踐和美麗的姿容,她輕而易舉地被錄用了。她毀了在成都的合同要付一筆賠償金,大約一千元人民幣,可是這裡的新合同使她每個月可以拿到七百元外匯券,這個合同為期六個月,賓館提供她的住處以及有高額補貼的膳食。她不但美麗而且豐滿,她舉止得體談吐適度,這樣的人才在拉薩是很難招聘到的。她和她的僱主各得其所。

她沒有再做導遊,她被聘為前廳經理,總服務台包括門衛和兩個清掃員是她的全部管轄範圍,相當於一個領班或工長。

她在日記里告訴我們她滿意這個新角色。

她很快給家裡寫了信,報告自己的情況,這是她發回成都的第一封家信,她在信里沒有一點商量的口吻,可以據此推斷她在家裡的地位是很特別的,她自己的事自己完全可以做主決定,不必對父母親請示更不需要批准。

她上班任職與荷蘭汽車工會退休者旅遊團飛離拉薩是同一天。她在來拉薩之前對拉薩的任何情況一無所知,她不認識一個拉薩人,可是在她帶團導遊的八天里她辦妥了在拉薩工作的一切必要手續,可以想得出這個女孩能量之大吧。早上她隨空調客車到機場送走了荷蘭老人,吃過中飯不久,她就在美國總經理伴送下到前廳與未來六個月的下屬們見面了。

有一點小出入。合同上規定六個月,她實際在位三個月差兩天。也是命數。

用李克自己的話說,純粹是緣分把林杏花拉到他的生活當中來。

李克是個技工,他的工作單位是個性質很特別的保密工廠。我認識他六整年了,居然完全不知道他的具體工作。我常到他住處去。他工作的單位與生活區域完全隔離開,在拉薩這是個特例。我沒進過廠區,廠區從外面看面積不算太大,高牆上沒有電網,院子四周圍都被高大的喬木蔭蔽了,是落葉喬木,葉子淺綠中帶一點灰白,有點像楊樹。我知道整個廠區只有一個大門,門衛是穿綠衣服的武裝警察,工作證是綠顏色的,進出廠門都必須出示,李克說廠里職工都叫它綠卡。

李克回上海休假三個月,他走時妻子懷孕近四個月,他十月九日回拉薩時老婆離生產預產期只有二個半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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