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滿古怪圖案的牆壁

有些人出於自尊意識,喜歡用似乎充滿象徵的神兮兮的語言,寫可以從後面從中間任何地方起讀的小說,再為小說命名一個諸如——《塗滿古怪圖案的牆壁》——這樣莫測高深的標題。他們說為了尋求理解,這話同樣令人難於理解。

——《佛陀法乘外經》

我下決心在這個故事裡不出現我。也許我只是其中的某個令讀者可憐的角色,但那個角色必定也有幾分可愛。那個角色不會是我。

他叫姚亮,叫陸高也行。看來這又是陸高和姚亮兩個人的故事了。也不一定。為什麼不能再有別的人?甚或別的——什麼東西——比如一條狗(陸二?陸三?陸九十九?)?比如一面畫滿古怪圖案的牆壁?

扣題了。胡說八道的扣題,太容易了吧?也不那麼容易,不那麼簡單。畫那面牆壁需要時間,很多時間。很多時間的訓練,速寫、漫畫,不用學色彩。很多時間寫毛筆字,大王二王,懷素張旭顏真卿,蘇軾米芾蔡襄黃山谷許多人,一定要摹林散之。很多時間讀書,要不你就分辨不出孰高孰低孰優孰劣孰好孰不好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大批漢語的成對的相反相承的評介的結論性的形容詞之間的同異。

是姚亮的書房牆壁。原來是白的,後畫上去的古怪圖案是黑的,毛筆塗上去的墨跡。不過還想做一點畫蛇添足式的補充性說明,這個故事跟姚亮書房的牆壁沒有關係、任何關係。

而且要再添一次註腳,要說的牆壁不是任何意義的象徵。不再添了。

姚亮的書房在拉薩沿河大路北面的一個套在大院子里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有兩棵到了夏天綠秋天就變黃的楊樹,還有一叢很像柳樹的灌木,有一條自來水管一個水池一整套下水裝置。有一個門,進去是那個書房,書房另外兩個門一個通廚房一個通卧室。書房廚房卧室各有一個窗子。

姚亮是漢族。男性。三十三歲。無原發性疾病,無先天性疾病,無器質性疾病,無病。已婚。大學學歷。無刑事處分記錄。身高體重血壓臀圍以及視力各項從略。

一個女兒。女兒和妻子在內地。姚亮的妻子曾攜女兒到拉薩探親,妻子也是三十三歲。

姚亮平時與女人無涉,從未傳出過帶桃色背景的閑話新聞。看來他很愛女兒,他的桌上床頭都擺有那個看來並不討人喜歡的女孩子的照片。我的一部小說曾對他提出通姦指控,他斷然否決了,用異體字以示鄭重,那部小說叫《西海的無帆船》。我叫馬原。

這裡,我不是角色,我是個背景,叫道具什麼的也行。姚亮自己才是角色,陸高也是。

以上的部分不是履歷表,不是公安局的某種記錄,不是新小說的所謂物化描寫。

不是無病呻吟。無病不呻吟。絕不。

姚亮死了。是背景。

不是自殺。

不是他殺。

不是暴病突然亡故。

說來也許沒人相信陸高不認識姚亮夫人。事實如此,不由人信或不信。姚亮夫人的意見是火化,只能火化。進烈士陵園需要資格。這些都是陸高張羅,姚夫人的主要任務是哭。再加上初到高原反應很厲害。

他們還就是否開追悼會的問題反覆商量。這其實是個小問題,本來用不著這樣費神。陸高大概在想人死了就死了,活人願意操心就操心,怎麼著都沒有關係。姚夫人大概想的是該有點表示,她和他們大家。

比較重要,確實該拿出時間討論的問題他們反而像是完全忽略了。就是遺產。

遺產這個詞的含義好像與財富或者錢一類的有價有形物有關。二十世紀後半葉的中國人對這個詞比較陌生主要是因為許多不太好闡述的歷史事件有所限制,這個詞在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比較頻繁地出現了。某人到某外國去繼承一筆遺產,某資本家(財閥)的後裔因為落實政策繼承了一幢洋房(遺產),某活佛(統戰人士)死後留給家屬一座莊園(西藏)。

姚亮不在寺廟侍奉佛主,但他在西藏。他沒留錢、莊園、地產、珍寶,他的遺產說來慚愧,是一隻紙糊的信封。信封很大,裡面裝著厚厚一疊寫滿小字且已經發黃的稿紙。簡單地說是一部手稿。如果稍微複雜一點,把這部手稿走馬觀花地溜一遍,可能你要說這是一部手抄稿。也就是說不是姚亮的著作(姚亮有過著作,是與孫效唐先生合作完成的一個短篇小說,叫《中間地帶》,發表在1984年5月號《西藏文學》雜誌上),是姚亮抄錄或姚亮保存的一部別人抄錄的手稿。這個問題可以很快查清,姚夫人和陸高都熟悉姚亮的筆跡,況且如果有必要可以請警察機構幫忙。

這是一部叫人費解的手稿。漢文。沒有生澀難懂的辭彙,可是你看了卻絕對不明白這些漢字湊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它叫《佛陀法乘外經》。它又實在不像是經文,說白話,說現在的一些事,說得磕磕絆絆的缺乏連貫性,說到許多陸高和姚夫人熟悉的人和事,還說到很久以前的事和學過藏史的人們都熟知的人物,比如朗達瑪。這都不算什麼,叫陸高和姚亮老婆吃驚的是這裡面還記述了尚未發生的事,就先講講這個。

……姚亮死得蹊蹺,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可是將有人發現他的書房裡有不屬於他老婆的女人的東西,這件事給死去的姚亮的名譽留下暗影,包括他的老婆要懷疑他的死與某個女人有關,許多人參與調查,調查沒有結果,他老婆不久就把這事忘掉,她又結婚了,生下不屬於姚亮的第二個她的女兒,這個女兒十六歲……

他老婆無論如何搞不清是誰把這支進口唇膏最終交到自己手裡的,事實是這支唇膏已經被所有在場的人傳看過了。她是最後一個。

她不能就此有任何表示,慍怒的或者超然的都不能。她只能馬上離開現場,不然所有的想像力都會蛻變為閑話一股腦鑽進她的耳朵,她肯定不敢做任何聯想任何假設。她匆匆離開了,飛機一下把她帶到北京,她把唇膏扔進了飛機廁所的專扔婦女衛生巾的方孔,之後在北京站前買了一餐雞腿快餐飯,匆匆吃完就上了火車回到東北家鄉。她絕對不會把唇膏的故事講給剛上小學的女兒,女兒還小,還不到塗唇膏抹口紅的年齡。

她以為她就此走出了這個故事。她走不出去,即使坐飛機以後馬上又坐火車她還是走不出去。不信你看著。她犯了個錯誤,她忘了她作為直系親屬可以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繼承這部手稿,那樣的話這個故事就算到此為止了。沒有這種安排。這部手稿上已經寫明她無意爭取它的繼承權。

她甚至不要姚亮的藏書,那些書可以辦一個包括文學歷史哲學和美術書法在內的不大不小的圖書室。姚亮把以往十幾年的余錢全都花在這些書上了,大約總有幾千冊吧。他有一個女兒,也是她的,她完全可以把書留給女兒,女兒已經到了讀書年齡。

陸高作為一個拉薩市民平靜地生活著。他保管著姚亮的遺產。這個事實勾不起任何人的興趣。自從有了電視,書就成了古董。

每年姚亮的忌日,陸高就記著寫一封信給姚亮的女兒,就像那些年姚亮一直想著留在農村的陸高一樣。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

……陸高無聊的時候會想起這部手稿同時翻開它看到他所不知道的姚亮的一部分隱秘的生活像拼貼畫一樣難於理解比如姚亮有自淫癖姚亮經常一個人在深夜到彎曲晦暗的八角街轉……

姚亮自己告訴過陸高,說他有一次艷遇,那個女人現在還只有十四歲。

他說她是尼泊爾人,她爸爸是個商人。她把他帶到家裡過夜,她說爸爸經常不在家,家裡只有一個啞巴女僕。女僕有六十歲以上,蒼老麻木,從來沒正眼看過姚亮。

姚亮說她最大的樂事是讓他畫她,其實是讓他看她,欣賞她的肉體,欣賞她魔鬼一樣的靈魂。她總是迫不及待地關上屋門,馬上脫光衣服,赤條條地在床上擺出各種姿勢。她最喜歡的姿勢是兩臂高揚起,兩腿最大限度叉開,她對性交缺乏熱忱,她要姚亮畫她,姚亮為她畫了不下幾百張速寫。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姚亮在欣賞她時精神溜號。她為此狠狠抽過姚亮一個耳光,後來她抱住姚亮大哭。

姚亮知道陸高對猥褻的事沒興趣,所以他絕口不談她的乳房大腿脖頸和屁股,他只告訴陸高,說她發育得很成熟了,說她個子很高。這些故事如果不是手稿提醒,陸高已經完全不記得了。手稿說了,陸高也隱約記起了有這麼回事。手稿和姚亮都沒說她長得是不是美。

手稿上還說她不讓姚亮為她照相。這事姚亮沒講過。陸高要是喜歡推理,他也許會認為她不想讓自己的照片成為春宮圖流散到市民中間。姚亮說她在八角街是出名的規矩女孩兒。事實上,在陸高諸多的先天性缺陷中最叫他遺憾的就是完全沒有推理能力,因此而來的缺陷就是缺乏推理的熱情。

手稿和姚亮本人都沒說她家的準確位置和她的名字一類線索性材料,即使陸高有興趣去找一找這個女孩子,八角街總共有三百三十三家尼泊爾商店,至少有幾百個尼泊爾少女,陸高是很難找到的。陸高大概不會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