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啊小念……」
寧風緩緩將手從小念的頭上收了回來,搖頭嘆息。
「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他似乎是在問,實則只有自己能答。
偌大曾經島上,何曾有除了寧風外第二個活人,即便是有,怕是也沒有他了解得詳細。
寧風眼中露出既是悲戚,又是憐憫,又有些感動之色,嘆息出聲:「昔日曾聽師兄提到過一件異聞,說來跟小念你現在的情況應當是相差彷彿的。」
「你不是在愛聽大哥哥將外面的故事嗎?我再講一次給你聽吧。」
寧風信手一招,一張堆著薄薄一層灰塵的椅子飛來,恰落在他身後,正應上他徐徐落座的動作。
他絲毫不顧忌座椅上灰塵,神態安然,彷彿如當初病卧時候,天天給小女孩兒講著一個個或親身經歷,或道聽途說的故事,總能換來聲聲驚嘆。
寧風當時是抱著寵溺,抱著哄小女孩兒的心思隨意地講來,此刻一切恍如當日,那時候的小念,也是這麼聽著聽著,就是趴著睡著了。
「凡人間有一種職業,即被視作是賤業,又受到人敬畏,那便是劊子手了……」
寧風當時怎麼都不會想到,現在最後一次給小念講故事,竟然是在這麼一種情況下。
小念依然在面前,她卻是再也聽不到了。
「劊子手吃的是砍頭飯,做的是殺人活兒,人們難免敬而遠之。」
「除卻白事,以及被除以死刑者的家屬,為了親人能死得更加痛快一些,不得不賄賂劊子手外,其他時候,人們恨不得離他們越遠越好,據說是因為殺人殺得多了,身上帶著煞氣。」
「只是沒有人知道,真正有傳承的劊子手們,其實代代相傳著一種活人術!」
「以殺生而活人的活人術!」
寧風講著講著,忘記了身處何方,小念能不能聽得到等等,忘情地沉浸在故事當中娓娓道來……
故事裡,一個真正有著傳承,世代砍頭為生的劊子手,有一日收到上官命令,要行刑一人。
那日專殺貪官酷吏,劫富濟貧,有萬家生佛之稱。
他臨刑前,舉城悲痛,不知道多少人願其生,又有多少人千里迢迢趕來只為了送他一程。
萬家生佛姓陳,名貴生。
劊子手覺得此人身上有大功德,且的確是一個好人,便不忍心殺之。只是這般重犯,殺之縱之的事情,又豈是一個區區劊子手能左右的?
至於劫法場這種事情,古往今來,除非是修士出手,否則又有何人能夠做到?
劊子手當然也不能!
在行刑前夜,決心救人求個心安的劊子手,提著一缸子酒和一籃子燒雞,到了死囚牢中去。
待得兩人一起酒足飯飽,劊子手對陳貴生說道:「陳兄,你可想活?」
是人誰想死?
螻蟻且偷生!
陳貴生緊緊地盯著劊子手的眼睛,求生的渴望幾乎在他眼睛裡燃燒了起來。
劊子手也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接著說道:「我能救你,只要你明天按我說的做。」
緊接著,他就一五一十地將劊子手世傳的活人術說與陳貴生聽。
流程簡單無比,無非是在行刑的時候,讓陳貴生聽到他一聲大喊「跑」,就趕緊跑,埋頭往前跑,跑得越遠越好,跑得再也跑不動為止。
然後,就在力竭的地方,隱居下來,便沒有事情了。
千萬不能回頭。
這個所謂活人術聽起來荒謬無比,偏偏人在溺水時,再荒謬都會信上幾分,一根稻草也會抓住的。
次日,行刑時候,劊子手將一碗燒酒含入口中,再噴於大刀上,隨後在陳貴生耳邊就是一聲喊:
「跑!」
陳貴生求生之念燃燒,哪裡管得荒謬不荒謬,悶頭就往外沖。
他感覺自己運氣好極了,一路上竟然無人阻攔,也可能是追兵被攔住了,他竟然是一路衝出了法場,衝出了城市,衝出了平原,一直衝到最南邊一處珠崖處,隱居於採珠人家間。
後來,陳貴生改名桂生,娶採珠女為婦,什麼高來高去手段,什麼劫富濟貧理想,什麼萬家生佛名聲,盡成了過眼雲煙。
桂生深居簡出,一直不敢露面,生怕事犯被重新綁上法場。
若不是發生了意外,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當年他衝出法場的同時,劊子手一刀砍下,陳貴生的頭顱高高飛起,一腔熱血灑出丈許之遠。
在陳貴生法場之事過後二十年,某日,當年他的一位結拜兄弟,也是在法場上親眼見證其被斬首示眾者,意外地在珠崖處見到了改名桂生的陳貴生。
「你不是死了嗎?」
結拜兄弟大驚。
「我死了?」陳貴生大笑,將當年事情說了出來,唏噓不已。
他越是說,結拜兄弟臉色越是古怪,忍不住打斷說道:「我當年也在法場,親眼看到你頭被砍了下來,還是為兄去尋最好的裁縫師傅,將你的頭跟身體縫在了一起,親手安葬!」
「怎能有錯?!」
結拜兄弟的話自不會有假,這事又豈能騙得了人,當年法場上沒有一萬也有幾千人,皆為見證。
陳貴生姓了,喃喃自語:「我原來已經死了,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話音未落,在結拜兄弟駭然的目光下,陳貴生通體化光,消散當場。
二十年結婚生子的,竟然是一個早就死去的人……
寧風說到這裡,語氣舒緩而溫和,似乎生怕詭異的故事,嚇到了小念般,緩了緩,才繼續道:「說來也巧,那時候家師兄正好奉恩師命令,行走天下,尋找機緣,適逢其會。」
「師兄心生好奇,這種手段是仙道所無,既然出現在一個小小的劊子手之手,於是他千里迢迢趕往劊子手所在城鎮尋訪。」
寧風說到這裡時候,臉上露出緬懷之色,彷彿回到了太陽神宮,在自家水雲間外,與師兄對坐,紅泥小火爐,侃侃而談時候溫暖。
「師兄尋到時候,當年那個劊子手已經故去,師兄尋到的是劊子手之子。」
「其人正陷入麻煩當中,師兄於是助其解決,市之以恩,再以當年事詢問。」
「劊子手之子正愁無法報恩,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來,當年的老劊子手,的確是親手處斬了陳貴生,所謂的活人術,也就是他對陳貴生所講的那麼幾句話而已。」
寧風好像是真的在對一個活人講故事一樣,說到一半還笑問道:「小念,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我當時也是的。」
「後來師兄解釋過,我才明白,但凡行刑時候,定然是一日間陽氣最重時辰,人氣最重地方,在那種情況下,一切魑魅魍魎無所遁形,現之則死,所以陳貴生不會是鬼魂。」
「他是人之求生執念,化為活人。」
「真的陳貴生已經死了,但承托著他一切的執念在劊子手的暗示下,於斷頭一瞬間衝出,這就活了。」
「劊子手讓他一路跑去,一開始執念無人能見,故而暢通,且不知疲憊,非人之速,這才有可能從原處一路跑到最南邊的珠崖。」
「隨著時間推移,執念陽化,與真人無異,便會生疲憊感,無力感,這個時候徹底活人,陳貴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停了下來。」
「之所以要陳貴生隱姓埋名,不是為了怕官方抓捕,在官方看來,陳貴生已死,還有什麼好抓捕的?」
「為的是,怕被人點破!」
寧風感慨出聲:「如那陳貴生,安定生活多年,一朝被人點破已死,則魂飛魄散,執念消亡,豈不悲哉。」
說話間,他眼中悲戚,神情傷感,帶著負責之色望著是睡夢中扭來扭去的小念。
寧風自不是為陳貴生傷感,當然是小念。
「小念,你的情況與那陳貴生不同,雖然我很想很想,很希望很希望,你是那個樣子。」
寧風閉了閉眼,掩住了眼中愈濃的悲戚之色,口中喃喃:「要是那樣的話,我會好好地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點破,那麼你就會一直活下去,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可惜……」
他搖頭,嘆息,無奈,道不盡的複雜在其中。
「在海灘邊上,我一開始看到你的樣子時候,我是多麼希望你又是一個活人術的執念陽身,可惜……,你不是。」
寧風在剛剛接觸到這個狀態下的小念,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判斷出了小念與陳貴生並不是同一種情況,個中失望,不能言述。
至於小念此時的境地,他看到現在,多少心中有數了。
「小念,你知道嗎,我當時多想你是那種狀態,那麼我就在後面跟著你,一直跟到你執念陽化。」
「但你不是的,你不是執念,你是回憶啊!」
「回憶,是另外一種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