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 恐怖的氣氛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 恐怖的氣氛

「六月二十日」或許,我該等一段時間再去看馬特,或者是乾脆不去,現在我也拿不定主意了,有許多事都不如我原先預料的那樣進展。如果按照報紙上提供的線索,要找到他應該不難。他目前住在布隆克斯區。我記得他曾是紐約一家理髮器材店的推銷人員,這讓我得以前往「首都理髮器材供應店」找到他的下落,那裡有個以高登理髮店為名開設的帳戶資料,登記地址為:布隆克斯區溫渥斯街。

馬特常提到他想擁有一家理髮店。他憎恨當個推銷員,為此,他已和羅絲不知吵過多少回了。羅絲常尖叫說,當個推銷員起碼比當理髮師好,至少還是個有頭銜的工作,她才不會嫁給理髮師當老婆,她不願讓瑪格莉特?芳妮笑她是個「理髮師的太太」。而洛易絲?海奈的丈夫是意外災害保險公司的理賠核保員,如果知道羅絲的丈夫去當理髮匠,也會把鼻子抬得老高嘲笑她。

所以,那些年來他都一直忍氣吞聲當推銷員,內心實際上恨透了這份工作,沒有一天不想從中脫身(尤其是看了《推銷員之死》這部電影后,更是快忍無可忍了)。他夢想有一天成為老闆。有一陣子,他常向我提到存錢的事,甚至還在地下室幫我理髮。他誇說他的技術非常精緻,是史格爾大道那些廉價理髮店比不上的。大概就是那陣子起,他才開始有當老闆的計畫。後來,他離羅絲而去,也退出了銷售的行業。我非常佩服他的勇氣。

想到要和他會面,我就很興奮。過去那些跟他在一起的回憶,讓人心頭暖烘烘的。馬特一直都很願意把我帶在身旁。在諾瑪還沒出生前,他和羅絲吵架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羅絲想要我讓鄰居刮目相看——她總是要我外出跟別的小孩在一起,而我實際上是應該留在家裡的。諾瑪出生之後,我雖然不像其他小孩那麼正常,但起碼有自己的生活,馬特總是替我辨護。想起這些事,我已等不及要去看他。他是個可以跟我分享過去的人。

溫渥斯街位在布隆克斯區下坡的路段上,沿街大部分商店都在窗戶貼上出租的條子,有的今天打烊不做生意。下了公車往前走一段路,就遠遠看到前面一家理髮店像棒棒糖一般的旋轉招牌燈光,映在窗玻璃上。

店裡空蕩蕩的,只有一位理髮師坐在最靠窗的椅子上看雜誌。他抬頭看看我,我一眼就認出他是馬特——身材仍然有點臃腫,雙頰泛紅,頭髮幾乎都掉光了,只在兩則留了幾撮灰白,看起來比以前老多了,但仍看得出他就是馬特。他看到我站在一旁,趕緊放下雜誌。

「不用等,馬上就可以替你剪。」

我稍微有點猶豫,沒馬上答腔。他誤會了以為我不想剪,繼續說:「這時通常打烊了,先生,但我與一個老顧客有約,所以就繼續開店,不知道他為什麼沒來,我正準備關門坐下來歇個腳,你很幸運,剛好碰上沒什麼客人。我們這裡是布隆克斯區理髮和刮鬍子技術最好的一家。」

我順著他的引領走進理髮店。他開始張羅修剪用具,依序拿出剪刀、梳子和圍巾。

「你可以看得出來,這裡樣樣都很乾凈,我敢說,比附近理髮廳的都還要乾淨。理髮和刮鬍子都要嗎?」

我勉強裝作鎮靜地坐到椅子上,很難相信他竟然不認得我,而我一眼就瞧出他來。我提醒自己,畢竟我們已經有十五年沒有見面了,何況過去幾個月來我的容貌也改變了不少。他替我披上圍巾,在鏡中仔細端詳我的臉。從鏡中影像,我看到他輕皺一下眉頭,彷彿覺得我似曾相識。

「理髮、刮鬍子、潤絲和抹油都要……」我邊看價目表邊點頭說。

他的眉毛往上揚起。

「待會兒我要去見一位很久沒碰面的老朋友,我想好好修剪一番。」我用肯定的口吻跟他說。

闊別多年,讓他再度剪我的頭髮,竟然有些情怯。當他在橡皮帶上磨刮鬍刀時,那霍霍的聲音更讓我感到畏縮顫抖。他用手輕輕將我的頭往下壓,小心翼翼地推剪頸部的髮根,我閉上雙眼,靜待他完工,但感覺好像又要被推上手術台一樣。我的頸部肌肉緊張得都綳成一團了,不自覺地抽搐了幾下,讓停在頸間的刮鬍刀剛好推到喉結。

「嘿!」他叫了出來,「放輕鬆點。你動了一下才會刮傷你,真的很抱歉。」他趕緊沖向水槽沾濕毛巾。

鏡中,我看到紅色鮮血形成一條細線沿著頸間流下來,快流到圍巾時,馬特已拿來一條毛巾將血止住,他表情相當慌張,不斷向我抱歉。

看他頂著臃腫矮短的身軀,慌張得移來移去,讓我覺得這樣隱瞞身份欺騙他很愧疚,極想立刻告訴他實情,跟他相認,好讓他可以雙手擁抱我,一起回述往日那些舊時光。不過,我沒這樣做,暫時忍住,等他替我在頸間撲上止血粉。

他靜靜地替我刮完臉,然後將一盞日照燈移來椅旁,用浸過藥用酊水的白色冷毛巾敷在我眼睛上。在毛巾下,世界轉成暗紅色,一幕幼時情景悄悄在其中上演——那晚,是他最後一次帶我出門……

查理獨自一人在房間里睡。房外母親的尖細叫聲吵醒了已進入夢境的他。這些日子來,爭吵已成了屋裡的家常便飯,他早已習慣在爭吵中入睡,但這次顯得很不尋常,聲音比以前更尖銳、更歇斯底里。他嚇得趕緊將頭縮到枕頭裡,想聽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已無能為力了。必須把他送走!我們要考慮小女孩的情況,不能讓她因為有個像這樣的哥哥而被恥笑,每天都從學校里哭著回來。我們不能斷送她過正常生活的機會。」

「那你想怎麼辦?把他丟到街頭讓他自生自滅?」

「我只想把他送走,送到華倫寄養之家。」

「明天早上再談這件事。」

「不行!你每次都說再談,可是沒有一次真正採取行動。我不想再待在這個家了。今晚我們就得把這件事談清楚!」

「別傻了!羅絲。今天晚上根本就談不出什麼結果來。你這樣大喊大叫的,只會把每個人都吵醒!」

「我不管!他今天晚上就得走,我不想再看到他!」

「簡直不可理喻,羅絲。你是哪根筋不對了?」

「我警告你,我可不是說著玩的。現在就送走他!」

「放下來!你拿刀子想做什麼?」

「我不能讓她的生活被他毀了!」

「你瘋了!快放下刀子!」

「他最好一死了之。他根本就無法過正常生活,最好一死了之,免得……」

「天啊!你知道你已經喪失神智了嗎?拜託你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

「送走他。今晚就送走他!」

「好!好!今晚我先送他到何曼那兒。明天再研究看看該怎麼送他到華倫寄養之家。」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黑暗中,我感覺到恐怖的氣氛彷彿正穿過沉默,充滿了整個屋子。

不久馬特又開口,聲音不像羅絲那樣歇斯底里。「我知道你為了他受過很多苦,所以才會這麼驚慌害怕。我並不怪你,但你也要控制一下情緒。我先將他送到何曼那裡,可以了吧?」

「我要求的也是這樣。你女兒有權過正常的生活。」

馬特進入查理的房間,幫他整容穿衣。查理內心雖然很害怕,但仍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將被帶往何處。他們父子一起走出門時,羅絲刻意別開頭,或許是因為想說服自己從此忘了他,永遠不想再看到他。出門前,查理看到廚房餐桌上擱著一把羅絲切烤肉用的利刀,他彷彿看到羅絲想用那把刀傷害他,想奪走原本屬於他的東西給諾瑪。

羅絲一直沒回頭。查理看見她背對他,用菜瓜布刷洗水槽……

頭髮和鬍子修剪完畢後,我癱坐在椅子上,感覺全身乾爽,輕輕滑滑的,好像腳不著地似的。馬特抽走項間圍巾,拿來一面鏡子讓我從後面看頭髮修剪後的模樣。從前後兩面鏡子互相反映的景象中,我看到自己被複制出無以計數相同的畫面,彷彿無限延伸一般,一直延伸到無底的空間里,非常深邃、深邃、深邃……

到底那一個才是真正的我?我究竟是誰?

我想,還是先不要告訴他我是誰。畢竟他知道了又有什麼好處?我還是自此掉頭就走,不要說出真相。雖然這樣想,但內心還是很想告訴他,他無法否認我還活著的事實,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我想要讓他以我為榮,能在為顧客修剪頭髮時,神采飛揚地告訴他們有個像我這樣的兒子。如果現在告訴他,這一切希望就會成真,我才稱得上是個真正的人。

「我現在頭髮也已經剪了,你應該認得出我是誰了吧?」我起身時,試探性地問他,希望他能露出一絲認得的表情。

他皺了一下眉頭,反問道:「什麼?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我告訴他,我絕非開玩笑,如果他認真仔細看,一定會認出我是誰。他聳了一下肩,表示否定,然後轉身收拾剪刀和梳子。「對不起,我要打烊了,實在沒時間猜你是誰,一共三塊五毛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