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槍 第十四節

「你還能撐下去?」鐵顏拾起弟弟留在場中的長刀。

他還不願動手,除了自負武術,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個半身是血的對手下手,像是屠殺一樣。

「不要小看我!我是一定要贏的!」姬野抬起眼睛瞪視著他,「你弟弟有轉狼鋒,我也有我的招數!」

「我不會輸的……我還有……還有……」疲憊和失血已經讓他產生了眩暈,他甚至看不清鐵顏的刀。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最後的力量,也許足夠支持他刺出一槍——完美的一記突刺。

「試一試!」他解開了拴住右手手甲的繩子,狠狠地攥住了下面的指套,「我們,試一試!」

「北辰之神,蒼青之君,廣兮長空,以翱以翔。」他一個字一個字地低聲念誦這句話。他抬起頭,天空都在旋轉似的,但他不畏懼,他想著那隻名為「青君」的大鷹,它的靈魂又蘇醒了,應了他在心底的呼喚,張開巨大的席捲天空的羽翼,它所到之處日光為之遮蔽,凌駕在這所有人所有人之上。別人都看不見,只有他能。它對著這裡撲擊下來了,帶給他絕對的力量和勇氣!

「槍之為道,在於長鋒。」月光下,老者和姬野圍繞一個無形的圓緩緩轉動,正而逆,逆而正。

「所有武器都有一個圈子,劍有劍圈,槍也有槍圓,以武器的長度為徑,敵人為中心,就是一個圓。敵人的反擊範圍,又是一個圓。你攻擊後格擋的範圍,還是一個圓。很多的圓在一場戰鬥中存在,每一個都關乎你的勝敗。」

「可是怎麼能計算到所有的圓呢?」

「那是變化之槍的內涵,」老者說,「我現在不會告訴你,但是世間有一種槍術,稱為極烈之槍。」

「極烈之槍?」

「所謂極烈之槍,是超越諸圓的破圓之槍!」

老者的槍指向了姬野的眉心,「當你的槍極烈極快的時候,你會覺得時間甚至都停頓下來,你的槍會突破以上所有這些圓,在一刺之內結束戰鬥。時間停止的時候,世界上沒有圓,只有一條線,把一切都貫穿!」

姬野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槍尖,世界上只剩下虎牙的槍尖。他瞄準了兩丈外的鐵顏。

「槍尖是一個點,用它划出破圓的直線。不要想太多,把所有精神貫注在槍尖的時候,你的身體自然會調整到最合適的出槍位置。」

身體細微的變化連姬野自己都無法覺察,手腕、手肘、腰和腿,全身開始逼近那個最完美的出槍姿勢。

「要知道你為什麼出槍,你的心裡有悶燒的火,那是大地上燃燒的煤礦,它的火焰終有一天燒破地面去點燃天空。你會吼叫,因為你若是不吐出那火焰,它會燒穿你的胸膛,它像是憤怒,又像是高亢的歌,龍虎的吼聲讓時間停止。」

極烈之槍,破一切圓。

一線烏金色的光芒離開了姬野的掌心,虎牙在姬野手中突破了他自己速度的極限。長鋒在前,姬野和他的槍一起化作了銳利的長牙。吼聲和虎牙的風嘯聲一起激揚,先代的屠龍槍術里蘊藏著的霸道和血腥,在一記稚嫩的突刺中重現。

鐵顏不敢動,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制了。

呂歸塵忽然站了起來。

彷彿有一千一萬根長針在刺扎他的全身每一處,他覺得戰慄,可是又激動。

他又一次嗅到了那一夜草原上群狼的氣息、血腥的氣息、殺戮的氣息,隨著姬野刺出那一槍,他在斬狼時那些模糊的感覺驟然清醒起來。

他幾乎要揮舞著手臂去為他的敵人吶喊。

根本沒有人能夠看清那一槍的軌跡。

只是一瞬間,姬野閃到了鐵顏的背後,槍擦著飛血扎入擂台,姬野搖晃了一下,倒在了鐵顏的腳下。人們茫然四顧,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東陸第一名槍」、「劈斷過四十五把長刀」、「屠殺巨龍的麻木爾杜斯戈里亞」,息衍看見了這全部的傳說,驟然間都變成了真實。

雖然還無法和十年後在鷹旗下一手推出一條毒龍的「封斷一槍」相比,可是姬野在這一擊中完美地實現了他所能做的最強攻擊。劇烈的一擊完全抽走了他的力量,在最後一刻,他的槍走偏了,錯過了鐵顏的胸膛,堪堪擦過了鐵顏的胳膊。

鐵顏默默地摸了摸胳膊,一條細細的劃痕,一手鮮紅。

「巴魯!」九王在坐席上拍案大喝。

鐵顏猛地回過神來,他身上背著青陽的威名,而他在這裡愣著回味對手的槍術。他急忙轉身,高舉戰刀過頂。他的刀停止在那裡,他觸到了姬野的眼神。鐵顏知道自己只要輕輕的一刀就可以結束戰鬥了,姬野已經完全失去了保護自己的力量,他的傷和強行使用無法掌握的槍術,這些都讓他比一個嬰兒還要脆弱。鐵顏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甚至殺了這個對手,只怕也不會有什麼懲罰。

可是他的刀凝在那裡,無比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鐵顏的刀上,人們茫然不解地議論著這場戰鬥。

「你那一槍叫什麼?」鐵顏問。

「極烈之槍·摧城。」

鐵顏點了點頭,退後幾步,把戰刀遠遠地對著姬野投擲過去。戰刀呼嘯著扎進地面,距離姬野的面頰不過半尺。

「你贏了!」鐵顏點了點頭,他不善言辭,想了一會兒,「你說的,你真的打贏了我們所有人。」

他回頭離開了演武場,所有人這才反應過來,鐵顏投擲戰刀和鐵葉拋出戰刀的意思是完全一樣的,他交出了武器,認輸了。

一片嘩然中,鐵顏登上看台,在坐席邊跪下,「世子,巴魯輸了。」

「真的輸了么?」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鐵顏彎腰叩頭,「他本來可以殺了我的。」

「下唐國,姬野勝。」

人群又回覆了安靜。

大局已定,下唐不可思議地幾乎完勝對手。是歡呼的時候了,不過下唐國的禮儀卻依照古制,繁瑣而嚴謹。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國主的坐席上,等待著百里景洪首先喝彩,而百里景洪卻沒有時間去管這些,他不看姬野,只是看著遠處金帳國坐席上的九王。九王在一片令人難堪的沉默中終於無法按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沒有說任何話,起身離去。

百里景洪站起來伸手似乎想去挽留,卻只能對著背影愣住。

息衍望著國主的神色,悄悄地搖頭,又去看那個名為幽隱的少年。幽隱青色的臉上森森然的帶著慘白。息衍最後去看姬野。

姬野拔出了槍,筆直地站在場地正中。他並非急於取回武器,而是沒有槍的支撐,他已經站不穩了。鐵葉的一刀不輕,血一直在流,姬野使勁按住自己的腰,否則那些鮮血已經滲透了他半邊的戰衣。他的體力早已經無法支持,那股一直撐住他的悍勇也在隨著血緩緩流逝。姬野感到眩暈,疼痛漸漸不明顯了。麻木的感覺籠罩了他,好像渾身被纏在重重的錦緞中,有一種周身被抽空的疲憊。

恍惚間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無依,而背後有人輕輕抱著他。那種靜馨遙遠的溫暖。

「媽媽……」姬野低聲說著,只是昏迷中的囈語。

全場也只有在擂台邊的息衍聽見了,息衍凝視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見了屬於一個孩子的眼神——只是個孩子。似乎是命運給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見姬野內心深處,只是一瞬間。

誰也不曾注意,凝視姬野的時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種含著痛苦的抽搐。

這是胤朝喜帝九年八月,當姬野呼喚他的母親的時候,這個二十年後被追封為光儀太后的女人已經死了。

姬野在等一聲喝彩,等一聲喝彩來承認他的勝利,他想站著迎接自己的勝利。

可是過了許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動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出了什麼變故。他努力睜眼去看,國主帶著內侍和群臣,急急忙忙地起身,就要離開。

「國主……副將尚未領賞受封……」長史提醒。

「快追九王的車駕!」國主低聲喝道,「粗野的東西!不必提了。」

「傳令禁軍,大輦伺候!」長史無法再勸,只得喝令下臣。

所有人都湧向國主身後,包括東宮的少年們。周圍護衛的大柳營戰士快速撤離場地,迅速化成整齊的隊列,夾道保護國主。姬野默默地看著所有人都離開了他,甚至包括他的父親和弟弟。姬謙正在這種大場面下失盡了面子,羞怒之下根本不準備再管長子,拉著姬昌夜的手追隨在群臣的隊伍後,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獲勝的少年像一個傻子般被丟在擂台上,好像瞬息間就再也無人記得他,姬野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他不能跟著這些人去,也不能倒下。血管中流淌的曾祖的悍勇讓他依然站在場地中央。他把虎牙插進了擂台的地面,冷冷地看著所有離他而去的人。

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中,忽然有輕輕的掌聲。姬野抬頭看向掌聲的方向,竟然是那個還未離開的金帳國少主。雖然只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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