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諸神君臨 第十七節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殤陽關。

北大營正門,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牽著戰馬,引著一隊出雲騎射手,正和岡無畏告別。晉北的這面大旗也是剛剛洗乾淨,上面還留有淡淡的血斑。

岡無畏指著血斑長嘆:「諸國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殤陽關的每一寸地面染紅了。」

古月衣也低聲長嘆。

「古將軍真的不赴帝都覲見么?」岡無畏問。

古月衣搖頭:「其實國主並未令我入京覲見,我是一個將軍,依令而行。況且,晉北是那麼偏遠的地方,皇帝知道晉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們那裡,不習慣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諸侯素來沒有什麼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國沒有很大的野心,其實皇帝的恩典再大,卻未必能澤及我們的雪國。」

岡無畏慘然笑笑:「我還是要啟程入京的,不過休國五千精銳來到這裡,我只能帶著一百六十五個活人入京了。休國不大,此次慘勝,我國已經無力和諸侯逐鹿。不過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勛,得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拿幾張輕飄飄的詔書而已。」

「岡老將軍也說這樣的話,月衣倒是有些吃驚。」古月衣低聲道,「不過,卻是實情。」

「哈哈哈哈。」岡無畏蒼老而豪邁地大笑起來。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岡無畏相識這些日子,還從未聽過這位端方威嚴的老一輩名將如此縱聲而笑,於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輕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經老了。你年輕,有才華,也有了名望。你應該輔佐胸懷壯志的主人,晉北侯雷千葉就是一個。你的國主,他並非沒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經積累實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實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岡無畏笑著說,此時他卸下了沉重的外殼,就像一個毫無顧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戰場上相遇,我也不會手下留情,你也用不著可憐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這個老人,終於點了點頭:「岡將軍的教誨,古月衣記得。」

岡無畏轉身策馬而走。古月衣也翻身上馬,卻依舊注視著岡無畏遠去的背影。

「岡將軍是一塊老辣姜。」有人在他背後含笑道,「看他揮刀殺敵,讓人握劍的手也熱起來。」

古月衣驚詫地回頭,沒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背後。他看見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來,一身散漫的黑衣,嘴裡叼著煙桿。

「息將軍!」古月衣急忙見禮。

息衍擺了擺手:「我是來找白大將軍的,聽說古將軍就要離開,也沒有機會遠送,不過終有再見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說的話,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經說了出來,改日如果在戰場上相遇,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息衍都會樂於看見古將軍的身影。」

「我們……」古月衣愣住了。

「你獲得了指套,可是距離真正的天驅,還差得很遠。」

他笑笑,轉身走向北大營的門口,跟在息衍背後的,是呂歸塵和息轅,呂歸塵懷裡抱著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頭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來是不想讓這個孩子看見滿地的橫屍,也不想讓人看見她的面容。古月衣對呂歸塵和息轅微微點頭,便算作告別。

他再次看向岡無畏離去的方向時,那個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這是古月衣平生最後一次見到岡無畏。若干年之後,休國滅國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馬在那個持烏金色長槍的黑衣武士背後,親眼看著城門洞開,看著頭髮花白的老將軍飛身一躍殉國,看見他的屍身被軍士們刺在槍尖上,當作勝利的標誌舉過頭頂。

古月衣的淚水不能控制地滑過臉龐,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傷口抹了薑汁似的。

那個被他奉為主上的黑衣武士回頭問他:「是因為當年的交誼么?」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興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衛大營的中軍主帳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

息轅跟在後面,看見叔叔這個模樣,也略有些緊張。息衍很少如此謹慎,甚至有些猶豫,平素的息衍是一個懶散的人,了無牽掛。息轅知道這是要去見白毅,卻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見白毅讓息衍顯得有些異樣。呂歸塵拍了拍懷裡裹在一團素錦中的小公主,和息轅對了對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頦細微的短須,有些為難的樣子:「終究是要帶走別人家的公主當人質,讓人有種做強盜的感覺。」

他轉向息轅和呂歸塵:「你們兩個帶著小舟公主,進去和白毅見上一面,道個別。我在這裡等你們。」

「是。」息轅應了,卻有點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么?」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見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呂歸塵不解,扭頭看著息衍:「將軍是說?」

「有個人,原來是你的朋友,現在不知道是朋友還是敵人,不過終究站在不同的立場上。相見不如不見,又是這樣尷尬的場面下。」息衍語義飄忽,終於不願多言,「總之你們現在還不會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點懷念在戰場上,那時候大家始終都是朋友……」

「讓他和小公主說說話,」息衍在後面補了一句,「但別太耽誤時間。」

息轅和呂歸塵走進大帳,略略有些吃驚。偌大的帳篷本是白毅野外行軍的儀式場所,裡面空間極其開闊,原本應該衛兵拱列,可是這兩個人卻只看見空蕩蕩的一座帳篷,只在最中央擱著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將軍雙手按著膝蓋,沉默地坐在那裡遙望他們。他的眼神是安靜的,又帶著刀劍般的鋒利,卻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靜靜地推了過來。

息轅也是見過場面的人,此時卻不能不束手束腳,他示意呂歸塵把小公主放下。呂歸塵解開了籠在小公主臉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臉龐露了出來,一雙明凈的眼睛開始有些薑黃,當她看見端坐不動的白毅時,忽然就安靜下來。她還是有點畏懼,低著頭,卻使勁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著白毅的神情,稍微覺得不對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見了最親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責罵。

可自始至終白毅只是靜坐,連眉梢都沒動分毫。

息轅和呂歸塵開始覺得不自在了,這個場面讓他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該存在的外人,像是糕點上的蒼蠅一般令人討厭。

「舟月見過老師。」小公主縮著肩膀看著地面,小心地說。

「老師?」息轅吃了一驚。

「舟月,」白毅點了點頭,「看見你,老師很高興。國主囑咐老師,一定要從萬軍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裡又一直動蕩不安,你沒有事,老師就放心了。」

「舟月記得老師的教誨,有幾次遇見危險,一直默默地念老師教給舟月的話,就不怕了。」小公主聲音細細的放不開來,卻分明是極其地依賴白毅。

呂歸塵在一旁看著她幾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卻被白毅以眼神嚇止,便又強忍著站住,像是一個等待老師訓斥的學生般。他心裡覺得小公主有些可憐,卻也不便在這種時候多說話。

「老師教你的什麼話?」白毅問。

「俯仰無愧,得失不驚,生死六十年中,榮辱幾點墨跡。待得看穿沉浮,終歸不過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間。與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誦。這句話大概是出自什麼老儒的隨筆,息轅是不懂的,只覺得從一個錦繡纏身的小公主嘴裡聽來,說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誦得很認真,白毅聽得嚴肅,息轅只有把笑生生壓住,憋得難受。

小公主朗誦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點頭:「不錯,這一課記得很好,那麼,這段《石頭言》出自哪裡?」

「出自下唐國文睿國主的《暇心論》。」

「怎麼解釋?」

「是說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樂,被自己的得失操縱,其實世事看起來紛雜反覆,但是無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夠安定自己的心,無愧於內,就能無所畏懼。生死是很短暫的六十年間的事情,別人的讚賞和辱罵也不過是一些墨水痕迹。世間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頭,石頭總是沉在水底,任憑流水起伏,石頭卻不會被翻起來。」

呂歸塵微微點頭。這段話他跟著路夫子學過的,解釋也分毫不錯,可是這樣一個白玉般的小嬌女,卻不太可能明白這種老人的心境,終究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沒有想到白毅授課也是如路夫子一樣,儘是說些大道理,說起來無論怎麼有理,想起來卻有些虛。

白毅卻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錯,都能記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呂歸塵和息轅,從椅子上起身,背著手在大帳里踱步,彷彿自言自語:「息將軍送你來這裡,讓我們再見一面,是因為你今天就要隨下唐軍去南淮了。那麼這一面,就是最後一面。國主臨行前叮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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