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血火征程 第051章 回城

臘月初五,黃曆帶著一身風雪回到了北平近郊,在夜深的時候偷偷進了周二家。

經過長時間的鍛煉,周二已經變得很老練,還有小周,他們悄悄起床,在小屋子裡用被子把窗戶遮得嚴嚴的,才點亮了昏暗的油燈。

「瘦了——」周二看著黃曆的臉,又重複了一遍,「確實瘦了。」

「你也沒胖啊!」黃曆淡淡一笑,從背包里拿出日本罐頭和餅乾,說道:「給大家嘗個新鮮,對了,盒子記得埋起來,可別讓人看見了。」

小周伸手擺弄了幾下,並沒有黃曆想像中的喜悅,而是有些期盼地望著黃曆。這小子,戰爭年月和粗茶淡飯並沒有影響他頑強的成長,大眼睛象他爸爸,愣頭磕腦,脖子和臉一樣黑,棉襖棉褲都短了一大截。

「我去捅火熱飯。」周二熱情地說道,轉身欲走。

「別。」黃曆拉住了周二,說道:「我在野地里墊巴了點,不餓,這深更半夜的,會驚動旁人的。對了,這些燒餅,是我路上買的,明早熱熱當早飯吧!」

「那——你早點休息。」周二搓了搓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你去睡吧,明早幫我把東西帶進城。」黃曆說完,詢問地指了指旁邊的屋子,說道:「老周,你屋子裡好象——」

「嗯,嗯,那個——」周二臉上更局促了,吭吭哧哧地把事情講了一遍。

沒錯,他屋裡確實有個女人,是幾個月前隨父親逃難來到這裡的。走到這裡,老人連餓帶病就不行了,周二和幾個村民幫著將老人埋了,那女人的丈夫被鬼子打死了,帶著個剛滿周歲的孩子,孤苦無依,經好事的人說合,就跟了周二。

「這是好事呀!」黃曆笑了起來,將身上的錢全都掏出來,塞到周二手裡,說道:「這算是我的禮錢,不少,別嫌棄。」

「老三,這是怎麼說的?你,你——」周二臉上的表情很怪異,有些哭笑不得。

「快去睡吧,明早還要早起呢!」黃曆不由分說,笑著將周二推了出去。

小周將罐頭和餅乾都收拾起來,將自己的被窩讓給黃曆,又在炕上鋪了床薄被。

「有什麼事情?」黃曆盯著小周的臉,似笑非笑地問道:「見了我怎麼不高興似的。」

「高興。」小周臉上卻沒有相應的表情,而是悶悶地說道:「三叔,您答應我的事兒,啥時能辦成啊?」

黃曆笑了,掏出一把小擼子,退出彈夾,扔給了小周。

「哈,呵呵。」小周喜出望外,愛不釋手地擺弄著,還不時向著牆瞄準,嘴裡發出「啪啪」的響聲。

「臭小子——」黃曆輕輕拍了小周的腦袋一下,笑罵道:「這下高興了?」

「嗯,嗯!」小周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點頭。

「來,我教你怎麼用。」黃曆將小周拉到身邊,裝子彈,開保險,手把手地教了一遍,然後鄭重地警告道:「說起來呀,我還真不應該把槍給你。你想想,要是因為這出了事,不光是你,這可是要牽連一大家子呢!」

小周撓了撓頭,說道:「三叔,我想好了,去參加游擊隊,那樣我就可以隨便打槍了。」

「就這麼點事?你也太沒出息了。」黃曆不解地搖了搖頭。

「唉,也不光為了這個。」小周擺弄著手槍,悶悶地說道:「在家裡吃不飽,弟弟妹妹都長大了,正能吃的時候,現在又多了兩張嘴。雖然大傢伙都時不時地幫襯著,可也不是長久之計呀!再說,我也恨鬼子,那些小矮子可太討厭了。」

黃曆摸著小周的腦袋,欣慰地說道:「小傢伙長大了,盡說大人話呢!」隨後他又提醒道:「不過,我可得告訴你,到了游擊隊也不象你想的那樣大魚大肉,被鬼子追得滿山跑,幾天吃不飽也是常有的事情。要有吃苦的準備,還要有不怕死的勁頭。」

「我不怕死。」小周很堅決地說道:「在家窩窩囊囊呆著,我看早晚也得餓死,還不如在游擊隊痛痛快快過幾天好日子。那怎麼說的來著,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呵呵,你現在就是好漢。」黃曆很讚賞地連連拍著小周的肩膀,小周咧嘴露出憨憨的笑容。

……

天還沒亮,周二便起來拾掇,黃曆把槍拆裝開來,藏在板車的秘層里,周二的女人已經熱好了燒餅,做了一鍋菜湯,少有地加了夠分量的油鹽。

一群孩子聞到燒餅的香味,都圍攏過來,乾咽著唾沫,卻沒有伸手,只是眼巴巴地看著。

黃曆看到了那個女人背著孩子,手腳麻利地忙活著,一點也不耽誤幹活。假若給她兩件好衣裳,並且吃幾天好飲食,她必定是個相當好看的小婦人。衣服的破舊,與饑寒的侵蝕,使她失去青春,但還沒失去生活的勇氣。

「來,來,大家都來吃。」黃曆笑著把孩子們叫過來,一人手上塞一個燒餅,這在戰前不起眼的東西,現在在老百姓眼裡卻不亞於山珍海味。

孩子們拿著燒餅,卻不馬上吃,周二還沒進屋,他們雖然極饞極餓,但還沒忘了規矩。

「來,吃吧,這還多著呢,有你爸媽的。」黃曆拿起個燒餅,鼓勵道:「咱們比賽,看誰吃得快啊!看,一口一個月牙,兩口一個元寶,三口,沒——」

黃曆的臉差點噎綠了,一口喝了半碗菜湯,揚了揚脖,這才慢慢緩過來,實在不該鼓舞小孩狼吞虎咽,他訕笑著擺了擺手,對孩子們說道:「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可別象我這樣,差點噎死。」

周二走了進來,黃曆已經起身離開了炕桌,他肚裡有點食兒就行,看著這些孩子們,他實在不好意思和他們搶飯吃。

「怎麼,這就吃飽了?」周二疑惑地皺起了眉頭,有些難堪地說道:「家裡沒有準備,你看——」

「這就很好了,你和我還客氣,我是真的不餓。」黃曆擺了擺手,轉身去了另一間屋子。

周二搖了搖頭,招呼著自己的女人,「你也來吃吧,今天進城,我買點葯回來。」

「不用了,李四奶奶給的偏方挺好使。」女人走到炕桌前,接過周二遞過來的燒餅,小口小口地吃著,也不坐下。

從他們結合的那天到現在,兩個人從沒吵過一次嘴,紅過一次臉。周二雖力大如牛,性子剛直,可是對待好人,卻軟綿綿的象個老媽媽。他倆都是在苦難里長大的人,互相體貼,都是一樣的心腸。俗話說:富人妻,牆上皮,掉了一層再和泥,窮人妻,心肝肺,一時一刻不能離。評價他倆,倒是很合適。

幾個孩子象小餓虎似的狼吞虎咽,周二和他女人,還有小周,都只吃了一個燒餅,倒喝了好幾碗菜湯,勉強算個飽。

吃過飯,周二穿上一身破藍布棉襖棉褲,有的地方都發亮了,棉襖還敞著懷,鬆鬆的攏著一條已破得一條一條的青搭包。然後不知又從哪弄來一個泄了黃的臭雞蛋,塗在右胸前,又濃又臭的蛋漿,流成很長的膿道子,他用破棉襖的襟來回扇動,使它們凝固起來。

黃曆瞪眼看著周二加好了彩,眼前浮現出周二臉色晦暗,帶著流膿的傷口,口中哼哼著,推著糞車,穩穩噹噹混進城門去的情景。很好,很強大,除了有挨上兩腳的可能,日本鬼子不會注意這個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傢伙。

……

北平的天很冷,一些灰白的雲遮住了陽光,水傾倒在地上,馬上便凍成了冰。因為冷而顯得蕭索,還是因為蕭索,而使天氣顯得更冷,黃曆弄不明白。

靠著身上的日本特務的派司,黃曆大搖大擺地進了城,他沒有馬上叫洋車,而是就這麼慢慢地走在街道上,感受並適應著兩個環境的不同。

街旁的鋪子都開著,但沒有人出來進去。茶館——還開著——沒有人。酒肆——也還開著——沒有人。做買賣的幾乎都是五十歲以上的男或女,不象做買賣,而象看守著還沒有下葬的棺材。鋪子里都收拾得相當的乾淨,但是貨物——連點心之類的東西都算上——好象都是一年前的舊東西。紙褪了色,鐵生了銹,可以被蟲子蝕咬的已經都帶著小孔或脫了毛。

唯一的鮮明的東西是貼好的標語——日本的紙,日本人制的標語。各色的紙,都發著光,在牆上,門上,和柱子上。它們的彩色是那麼鮮明,而門牆與屋柱是那麼黯淡,活象死人的臉上擦了胭脂與鉛粉。

街上的行人,即使他們是至好的朋友,或親戚,也都不敢並肩而行,而是調動好了,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他們的眼都看著地,只從眼角彼此打個招呼。不敢說話,不敢露出笑容,他們甚至不敢高聲的咳嗽。

北平仍然是完整的,而且比以前更清潔了,但是它沒有了生命。它很象一個穿得很整潔的「睜眼瞎」,還睜著眼,但是什麼也看不見——慢慢的,走向墳墓里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