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平津狼煙 第090章 反抗與良心

過度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臉皮,而薄薄的臉皮一旦被剝了去,他們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自從淪陷後,北平人便開始享受著屈辱。糧食統制了,大米白面已經很少吃到,但還有窩頭鹹菜,只要餓不死,就沒多少人能生出反抗的心。就像魚市中那一大盆鱔魚,靜靜地壓在一起,懶得動彈,最後會把自己壓死。

是的,北平是個大盆,北平人是鱔魚,如果沒有幾條泥鰍在盆里亂動,鱔魚們會被活活壓死。屈辱的人們只能敷衍,他們沒有生命的真火與熱血,他們只能敷衍生命,把生命的價值貶降到馬馬虎虎的活著,只要活著便是盡了責任。而黃曆等人,就是那好動的泥鰍,在北平這個大木盆里掀起了水波和騷動。

王克敏被刺未遂,隨著日本人的反撲,軍統行動陷入了低谷;曲旭東在妓院被殺,日本人努力掩蓋,殺了兩個無辜人蒙蔽群眾;馬大平等五個偵緝隊員一同被剷除,兇手又不見了蹤影。

每當日本人以為局勢已經平穩,便有一個大事件出來壞他們的心情,也向被統治的百姓昭示,反抗沒有停止,還有那不屈的勇士與侵略者,以及侵略者的幫凶進行著殊死的戰鬥。

或許黃曆等人,以及千千萬萬在淪陷區與敵人戰鬥的人,他們的工作不容易影響大局,他們的工作就像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

從評書里得到見識的老百姓,相信這些與狠毒的鬼子和討厭的漢奸戰鬥的人是劍俠與刺客,最起碼也會飛檐走壁吧,他們越發起勁地想像,誇張,傳播,如果有人不相信,他們還會與人爭得面紅耳赤;事情傳到大小漢奸耳朵里,殺人的已不是劍俠與刺客,而是有組織的暗殺團,或許還有國府從內地派來的絕頂高手。嗯,那些向高樹影兒大的漢奸不得不低調一些,謹慎一些,對老百姓寬容一些,明哲保身是必須遵守的古訓,對什麼人都適合。

黃曆讓程盈秋住進了燕大女宿舍,雖然她不願意,雖然也有很多北平本地的學生在走讀,但黃曆的態度很堅決,呆在燕大才是最安全的,才能安安穩穩的睡覺,一夕數驚的生活不適合她,而且過於危險。

不僅程盈秋搬進了燕大,黃曆也在做著萬全的準備。儘管校外的這個落腳點不能放棄,但不經過改造,住著也實在不能安心。這座小宅子里原來有個小菜窖,是冬天儲存白菜、蘿蔔、土豆等蔬菜用的。黃曆計畫著將小菜窖與卧室挖通,然後再挖到院外,為此,他讓李振英出面,將隔了兩座小宅子的另一處房子也租了下來,想形成一個互通的安全所在。

設想很巧妙,但操作起來卻頗費時間,頗費精力,但即便如此,李振英、馮運修等人對此計畫卻非常熱心,再加上一個義務的勞力崔小台,他們用簡陋的工具,抽出課餘時間,輪班輪點地進行著挖洞工作,能容兩人並著爬行的窄小地洞緩緩地向前延伸著。

……

王二柱打了個呵欠,他沒事可做,於是只好勤擦櫥子與柜子上的玻璃,玻璃越明,卻越顯出貨物的陳舊,舊綢緞越發顯出暗淡,白的發了黃,黃的發了白。

「甭擦了,擦也沒用。」掌柜的好沒生氣地走了進來,他泡了一壺茶,坐下來,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這不象是吃茶,而倒象拿茶解氣呢!

掌柜的是個好商人,他從學徒干起,特別珍視門前掛著的牌匾,那可是老字號,拿錢也買不來的。可現在,貨物來不了,報歇業,日本人又不準。他剛剛偷偷地去看鄰近的幾家鋪戶。點心鋪,因為缺乏麵粉,清鍋子冷灶;茶葉鋪因為交通不便,運不來貨,也沒有什麼生意好作;豬肉鋪里只有那麼幾塊肉。看見這種景況,他稍為松一點心:是的,大家都是如此,並不是他自己特別的沒本領,沒辦法。

但當掌柜的斜眼看到櫃檯時,他嘴裡的茶水便都變成了苦的,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他的體面,忠實,才能,經驗,尊嚴,都一筆勾銷了。這不是生意,而是給日本人做裝飾——沒有生意的生意,卻還天天挑出幌子去,天天開著門沒有野心的人往往心路不寬,掌柜的便是這樣,表面上,他還維持著鎮定,心裡可象有一群野蜂用毒刺蜇著他。

王二柱也替掌柜的發愁,而且他好象也變成毫無作用,只會擦擦玻璃,只會白吃三頓飯的人。殺死個日本人,他緊張了好些日子,甚至在夢裡會被日本人拉去砍頭,或槍斃。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相安無事,他又放鬆下來,又後悔沒能砍下那個死鬼的爪子,去向小琴顯擺。膽量就是這樣,經一事長一點,誰也不是天生的就敢去殺人。

「掌柜的,您沒掃聽掃聽,殺偵緝隊那幾個傢伙的人——」王二柱低聲地問道,他並不是真希望能從掌柜的嘴裡得到什麼有新意的故事,而只是想將這沉悶的氣氛舒緩一些。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掌柜的果然被這個話題分開了注意,他嘿嘿冷笑兩聲,說道:「抓了,殺了那麼多人,這回遭老天報應了,日本人,也保不住他們的狗命。」

是的,老百姓對這種事情最津津樂道的便是他們的那種傳統觀念:善惡到頭終有報。他們恨鬼子,恨漢奸,雖然不敢起來反抗,但卻敢在嘴上,在心裡去詛咒他們,去怨罵他們,這是一種發泄的好方式。

「可不是老天在報應,而是英雄好漢在給咱們出氣。」王二柱陪著笑說道:「我聽人說,那些英雄好漢都能高中高去,飛檐走壁,甩手一槍,百發百中的能人,比評書里的劍俠都厲害。」

掌柜的雖然心裡不贊同,但卻著實佩服那些敢殺人的好漢,嗯,北平的老百姓大概沒有不佩服的。他以沉穩的專家般的口吻說道:「咱北平還是有英雄好漢的,雖然不象外界傳說的那樣神,可敢殺人,就沖這一點,咱就得佩服,日本人就得害怕,那些給日本人做事的也得哆嗦。」

王二柱很憧憬那樣的英雄行為,他使勁點頭,殺過日本人的壯舉,令他不僅不感到害怕了,反倒有炫耀的衝動,「嘿嘿,掌柜的說的對,這惡人還需惡人磨,日本人也不是刀槍不入,挨上槍子照樣沒命。」

短暫的聊天過後,掌柜的又開始發愁,他苦惱地對王二柱說道:「你說,這買賣可怎麼做下去呢?貨物來不了,又不準歇業。好,現在,聽說又要全部由日本人定了官價——不賣吧,人家來買呀;賣吧,賣多少賠多少。這是什麼生意呢?」

王二柱的腦袋裡沒多少東西,也琢磨不透日本人到底想幹什麼,而且,他覺得日本人是無可捉摸的,替日本人揣測什麼,等於預言老鼠在夜裡將做些什麼。他信口說道:「掌柜的,咱們好歹還比一些老百姓過得好,日本人也不能老這麼折騰不是。這年月,唉,誰讓咱們趕上了呢!」

掌柜的也只是隨口一問,一個夥計的見識還能大過他嘛,他輕輕嘆了口氣,緊鎖愁眉,思索著,難道就糊糊塗塗的把生意垮完?

正想著,外面一陣喧嚷,掌柜的一看來人,腦瓜子立刻疼了起來,原來是查貨的人來了——有便衣的,也有武裝的,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這聲勢,不象是查貨,而倒象捉捕江洋大盜。沒辦法,日本人就喜歡把一粒芝麻弄成地球那麼大。查貨的人拿著鋪子遞上去的表格,每一塊布都需重新量過,看是否與表格上填寫的相合。掌柜的幾乎忘了規矩與客氣,很想用木尺敲他們的嘴巴,把他們的牙敲掉幾個。這不是辦事,而是對口供,挑毛病;他一輩子公正,現在被他們看作了詭弊多端的慣賊。

第一關過去了,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弊病。但是,鋪子里缺少了一段布,那是昨天賣出去的。他們不答應。掌柜的臉都氣紫了,可是還耐著性兒對付他們。他把流水賬拿出來,請他們過目,甚至於把那點錢也拿出來:「這不是?原封沒動,五塊一角錢!」

不行,這一幫人不承認這筆賬這一案還沒了結,他們又發現了「弊病」。為什麼有一些貨物定價特別低呢?他們調出舊賬來,瞪著眼睛吼道:「你定的價錢,比收貨時候的價錢還低呀怎回事?」

掌柜的嗓子里噎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這是些舊貨,不大能賣出去,所以……」

不行這分明是有意搗亂,作生意還有願意賠錢的么?掌柜的象一條野狗,被堵在牆角,有些走投無路。

「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掌柜的強擠出一點笑來。

「改?那還算官事?」一群人吼叫著,象一群暴徒,手腳齊下。

王二柱趕緊過來,他不怕挨揍,他一邊用身體擋著,一邊向暴徒敬煙獻茶,陪著小話,而後偷偷地扯了扯掌柜的袖子,低聲提醒道:「遞錢!」

掌柜的含著淚,承認了自己的過錯,自動的認罰,遞過五十塊錢去。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收錢,直到又添了十塊,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掌柜的,他們走了。您,您沒事兒吧?」王二柱從門口回來,看著掌柜的捂著臉,木獃獃地站在那裡,象是失去魂魄。

「到底怎麼了?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掌柜的覺得那幾個嘴巴已經把他的尊嚴和體面全剝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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