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48章 養民如羊,不如養民如狼!(完)

當張邁有如連珠炮般說出那番話來,只有鄭渭有膽量將眾人的疑慮問了出來:「你……你這是什麼理由?」

「什麼理由?」張邁不答,卻反問:「你們一直在說,國家應該重用文人,軍隊要交給文臣掌控才更加安全,我卻要問一句,為什麼文人掌軍更安全?國家為什麼要相信文人?而不相信武人?」

魏仁浦不假思索,就答道:「文士熟讀聖賢之書,心中自有忠義與道德。不似武人,粗鄙不文,心無是非。」

張邁冷笑:「是么?但我卻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句來自後世的話,叫魏仁浦范質一時間嘴角抽搐,齊聲道:「污衊!這是污衊!」

「是否污衊,」張邁:「你找得出證據,我就信你。但我知道你找不到證據,正如你也找不到證據證明文人比武人更加忠誠。人就是人,無論文武,都可能忠誠,也可能反叛。說文人讀了聖賢書,就心懷忠義,這種話……」他問鄭渭道:「你相信?」

鄭渭不答,因為他其實不相信。

張邁笑道:「你沒法回答,因為你不相信,實際上,我也不相信!你們這裡所有人都是明白人,估計你們內心其實也不信!但是,為什麼你們還要我選擇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

大帳之中,靜了下來,張邁道:「沒人肯說出答案么?還是都沒想明白?也罷,那就由我來說吧。你們鼓動我相信文士,而不相信武人,不是因為文人道德更高,而是因為……」

張邁的眼睛,從帳內的范質、魏仁浦一直看到魯嘉陵和鄭渭:「是因為你們文人沒有造反的力量!是因為你們是弱者!」

這是無比刺耳的話!特別對文人們來說。但,又有誰能否認這句話?

張邁道:「君王能夠放心使用文臣,不是因為文人們的道德,而是因為文人們的軟弱!軟弱者可能會壞事,但軟弱者不可能造反!便要造反,也難成功!崇文抑武,就是選擇信任弱者,而將強者圈禁起來!這,才是真相!」

魏仁浦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張邁的話,用佛家的話來講,已是「直指本心」!

這樣的話,別說說出來,魏仁浦甚至連心裡都不會去想!他真的是在為國家考慮,他真的是在為君父考慮——至少在意識的表層,他是這樣想的。但在意識的深層的?

或許,那裡真的有儒士們也不肯承認的真實原因——所有托國家之大義而行的事情,內中得益的最終指向,卻是一君!

本心為一姓一家之私也,弘論托一國天下之公也!

這就是帝王心術!

但是帝王心術,可以使用,不能明說啊!

這種事情揭破,對他張邁有什麼用!

魏仁浦不明白,魏仁浦不明白啊!

……

一直跪坐著聽文武辯論的張邁,這時忽然站了起來,拔出一把橫刀,在眾人驚訝中,出帳走了一圈,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把戰斧,張邁將橫刀放下,戰斧猛地一斬,嗆的一聲刀刃斷折。

張邁丟了戰斧,拿起橫刀,就朝著魏仁浦刺去!嚇得眾人齊聲驚呼!

魏仁浦見張邁來殺自己,竟然連躲避都不曾,就這樣直挺挺跪在那裡,受了張邁一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魏仁浦甚至都沒有逃走的念頭,心中只是在問:為什麼!自己犯了什麼錯誤,以至於主上竟然要殺自己!

魏仁浦更不知道答案,眾人更不知道。

但刀沒有刺進去,因為刀鋒已經被斬掉了啊!

張邁道:「看明白了嗎?」

眾人多有不解,唯有郭威道:「橫刀無鋒,雖然不能傷己,但也從此不能傷敵了!」

「不錯,橫刀無鋒,對內固然是安全了,但對外也從此失去了戰鬥力。」張邁道:「道濟,你的道理聽起來是很好的,但其中卻隱藏了一個最大的陷阱,那就是這種種打算,最終為的,都不是這個國家,而是我,是你,是你們,是我們!」

這四個代稱,說的有些繞,但帳內哪個不是明白人,自然都聽得明白。

「我」就是張邁。

「你」就是魏仁浦。

「你們」是包括魏仁浦在內的文臣,再加上張邁,就是「我們」,就是這個天策政權。

所有這些託言為國家為天下者的宏論,最後真正為的,不過是這個政權本身,而在這個政權內部若起矛盾,又是以最核心的君王本身的利益為根本依歸。

張邁說道:「雖然你一直在講,你的主張是打算天下一統之後才施行,但軍隊落到你們手上,不出三年,就會垮掉,做皇帝的人固然可以高枕無憂,可是橫刀一旦去鋒,我們本身也會成為弱者,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永遠向弱者稱臣的,草原大漠之中,東海西洋之外,一定會有我們想像不到的強者崛起。」

……

魏仁浦知道張邁並非要殺自己,慢慢恢複了理智,抬起頭來,說道:「外敵猶如纖芥外疾,但武人之禍,卻是心腹大患啊!若不以文馭武,難道元帥真要坐等安史之亂重演么?」

張邁道:「我的史書,看的沒你多,但這些年來,也常聽范質講說史事。依我看來,安史之亂,根源不在武人!而在文士!禍亂的根由,不在尚武精神之逾份,而恰恰在於中唐以後,華夏尚武精神的衰退!」

魏仁浦的眉毛劇烈跳動了起來:「安史之亂的根源,在文士?」

「是,在文士。」張邁指了指范質,說道:「在範文素跟我細講的中唐史事之中,我注意到了兩件:第一,是李林甫議用胡兵代替漢兵,第二,是楊國忠堵塞了安祿山的上進之路!」

張邁問范質道:「為什麼李林甫要用胡兵?」

「這……」范質猶豫了一會,才回答道:「因為彼時之漢家府兵,已不堪戰……」

「為什麼不堪戰?」

「是因為承平日久,民不習戰……」

「沒錯!就是因為承平太久,民不習戰!」張邁道:「一千多年前,我們戰國時期最傑出的智者就已經預言: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唐玄宗時,中原承平日久,尚武精神漸漸消退,最後導致中原失去了有效的兵源!所以才不得不大用胡人代替漢人從軍。正如剛才郭威將軍所說,將出於兵,當滿邊疆的士兵都是胡人時,那時候真派了一個文士去統領,就統領得動?安祿山之上位豈是偶然!」

張邁頓了頓,又道:「我華夏文武既分又合,自古有大能耐的武人,在外建立大功之後,歸朝常得拜相主政,這就叫出則為將,入則為相,這既是一種傳統,也是一種常態,商朝之伊尹,周朝之姜尚,漢朝之曹參、周勃、周亞夫,隋朝之楊素,唐朝之李靖,莫不如此。」

其實不止華夏,就是張邁記憶中的「近現代」,美國之艾森豪威爾,法國之戴高樂,也都是以軍人身份最後執掌國政,成為總統。

張邁道:「那麼絕了邊帥上進之路,斷其入相主政道路的傳統,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范質嘆道:「從安祿山……天寶十三年,玄宗欲拜安祿山為相,楊國忠恐安祿山入朝為相,危及自己的地位,所以進言阻隔。安祿山之反,此事恐是直接原因……」

張邁道:「安祿山是否勝任宰相一職,暫且不說,也不能說他拜相之後,東北的兵禍就一定能避免。但如果他真的離開了軍隊,入主相府,屁股底下的座位一變,也難保想法也改變了。歷史沒有如果,安祿山我們暫且不談,可說到眼前……」

張邁猛地高聲道:「你們在談到楊易的時候,個個都說什麼解他兵權,怎麼就沒一個建議在他大功告成之後,讓他入主政府,拜相執政的?」

在場所有文士無不為之啞口,就連鄭渭臉上也是一紅。

其實,鄭渭倒也不見得真的如楊國忠一樣,為保自己的地位而拒楊易於外,但是這時中原已經形成了對武將尤其是擁兵在外的武將猜忌過度的氛圍,就連鄭渭也在進入中原之後,竟然也受此影響也不自知。

而在沒有張邁的「歷史」上,這種傳統也幾乎是自安祿山以後而絕,宋朝的文人可以出外領兵,但是武人想要入相?那是絕無可能!

狄青號稱一代名將,放在漢唐,未必就輸給李、霍,但韓琦要敲打敲打他,隨便抓住個理由,就要處死他一個得力部將,狄青來求情說那個人是好男兒,然後韓琦回答道: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為好男人,他算什麼好男兒?然後就將狄青的部將給殺了。因此漢之衛青霍去病能驅逐匈奴,李靖李勣能征服漠北,而連自己愛將都保不住的狄青,其不能平區區西夏,又豈是偶然哉!

又如岳飛,若依古制,以其功業能力,亦可拜相,然而在宋朝的制度下,他卻唯死而已。

在有張邁的這條歷史長河中,這些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了,但張邁自己,卻不能不銘記在心。

當范質和魏仁浦,因張邁的話而陷入思索之際,這次張邁卻沒有給他們多少思考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