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34章 兩手

「毀家爭勝」!

這四個字在桑維翰腦中迴響著。

這時的他正走在通往皇宮的道路上,這幾個月,易怒的石敬瑭沒人願意去主動接近,就連桑維翰也不願意,要不小心被發怒的石敬瑭砍死,誰來可憐?

這一次,桑維翰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打起精神在宮外求見,一路上他想的都是韓德樞的言語。

毀家爭勝!代價太大,風險也太大。雖然,韓德樞的話是有理的,大遼與石晉之間的關係,的確已經近乎於唇亡齒寒,但是,單單憑著這種抽象的說辭,就要打動石敬瑭作出一個如此重大的決定,是很難的,至少,在朝堂論策的時候就很難通過,在石敬瑭剛剛起兵、整個人狀態處於英勇奮武狀態時,或許能夠剛斷地採取行動,現在的石敬瑭整顆心已經變得衰朽疲憊,再要打動他,光是這種唇亡齒寒的說辭是很難的。

幸好,韓德樞似乎很能體諒桑維翰的難處一般,竟然還提出了另外一個具有重大蠱惑力的提議!

一想起這個提議,桑維翰就興奮地發抖。他可萬萬沒想到大遼竟然會做到這個份上,換在一年之前這絕對是不可想像的。

剛剛重建國號的大遼,行事似乎與過去大不一樣了。獅虎願意讓出已經按在爪下的獵物,烏鴉願意放過嘴裡的腐肉,這多麼的不可思議。但既然發生,桑維翰就要好好把握住。因為這件事情一旦做成,可就不只是維繫他桑維翰下半輩子榮華富貴那麼簡單,操作得好,甚至有可能扭轉他在士林的聲譽、洗刷他在史冊上的污點——而這件事情,桑維翰之前以為是絕對不可能的了,沒想到契丹會送來這麼大一份禮物——不只是給石敬瑭的,也是給自己的!

……

石敬瑭腆著日漸累贅的肚子,目光無神地坐在偏殿之中,兩旁匍匐著兩個巨乳美女,旁邊兩個一丈方兩次深的池子用美酒灌滿了,上面再撒了鮮花。又有侏儒潛藏在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奏著靡靡之音,兩個西域女郎在音樂中翩翩起舞。

整個殿堂全是酒氣,桑維翰才進來一會,幾乎就要醉了,更別說一直身在其中的石敬瑭更是雙眼迷離,不知是醉是醒。

開春之後,洛陽窘迫的財政迅速就有了起色。

打通了的絲綢絲路在過去幾年已經重新啟動,商旅遠從中亞、西亞和印度朝中原這邊絡繹行來,中原這邊的貨物也在向西域運去,這是大唐滅亡商路斷絕後的一次全面重啟,由絲綢之路聯繫起來的東西方各個地區都對此爆發出巨大的熱情。

古代的商旅周期通常要以年來計算,像這種跨越國度的商業活動更是要以三五年為一個周期,中原這邊有了消費慾望,輾轉傳到印度通常就需要一年以上時間,而印度那邊要消化這邊的需求,進行貨物的采訂、收集以及上路運輸,又得一二年。所以去年抵達中原的商旅,多是一年以上甚至兩三年前就從出發地準備,經過一段路程的貨運,賣給中間商,再賣給中間商,再賣給中間商……

這是一個一環接一環、一環套一環的經濟鏈條,甘隴、關中地區去年因為戰爭而導致商業活動的全面中斷,後面的環節卻還在慣性地推動著。結果到了今年,因為去年戰爭而中斷的商業就井噴式地爆發出來,而中原這邊因為戰爭而處於饑渴狀態的消費慾望也正要可以得到滿足,商旅連北面還處於交戰期的遼國都試圖進入,可想而知,現在已經和天策簽訂和平協議的石晉——這個儘管混亂卻仍然是全世界最富庶的中原地區,商人們怎麼會放過?

商業的運作和農業不同,不用看天時,有時候天災人禍,反而是商業繁榮的催化劑。

大雪初融的時候,就已經商人帶著西域的貨物——這些商人都深悉為商之道,一路通過賄賂等手段打通了沿途各種障礙——抵達洛陽。於是洛陽地區的市井,就出現了一個小高潮,他們帶來了絨毯、玻璃、珊瑚、美酒、駿馬甚至西域的美女,滿足了洛陽豪族的需求,同時從這邊大量採購去年大半年積滯下來的絲綢、瓷器、珍珠、書籍等中國特產品,這些東西運到甘隴地區就有數倍的利潤,若能成功抵達中亞就有二十倍的利潤,去到印度利潤就有五十八十倍,去到歐洲就有百倍!

……

此刻石敬瑭身邊的西域美人,酒池中灌滿了的葡萄酒,躲於暗處的奏樂侏儒,就都是開春後剛剛運來的,關中處於半饑饉中,中原的農夫日子不好過,但這卻不妨礙洛陽與成都的豪族繼續醉生夢死,中原地區的出產,也還能夠讓石敬瑭過上這種無比奢華的生活。

進入這個偏殿,絕對看不出戰後的混亂,而會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是治世末年爛熟的景象。

看到這一切,桑維翰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與天策能夠均勢,讓和平繼續維持下去,其實也不錯。東西分裂又如何?分裂了貨物才更值錢,商業越發達,錢財才越多嘛。

不過,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中國人不允許分裂,無論是中原固有的漢人,還是已經漢化的胡人,甚至包括胡化的漢人,都有相當頑固的大一統理念。

……

褲腿捲起、露出大半個胸膛的石敬瑭抬起頭來,他雙眼無神,皮膚浮白,這都是酒色過度的癥狀。

「什麼事情。」

對於桑維翰,他沒有像對馮道那樣的敬意,卻也沒有像對馮道那樣的討厭。這就是他養著的一條狗。在某些時候,桑維翰也會失態地加入他爛醉迷離的宴會,所以兩人的心理距離也就更接近些。

桑維翰因為今天要啟奏的事情太過重要,所以穿著和眼前景象格格不入的正式官袍,有些尷尬地在流著酒水的地面跪下:「啟稟陛下,大遼使者入京,求見陛下,臣特來啟奏。」

「大遼使者……那個小夥子,不是已經見過了嗎?」

「先前那是朝儀,這次,大遼使者求陛下再作接見。」

「嗯,有必要麼?」石敬瑭的態度有些冷淡,和契丹人的幾次合作,雖然讓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但也讓他背負了千古罵名,即是還沒有死,石敬瑭心裡也是明白的。

他其實也是一代豪雄,心中不是沒有過名震丹青的想法,也曾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就連唐太宗都曾干過城下之盟的事情呢,只不過後來一洗恥辱,世人不就沒再計較他在突厥人面前的屈軟了么?

但去年的關中之戰打破了他的幻夢,他知道統漢吞胡、洗刷惡名的機會永遠沒有了。就連這個皇帝,也是做得一天算一天吧。

「陛下,此次確實是有要事!」桑維翰從來不是犯言直諫的忠臣,這次卻少有地作出強硬之語:「請陛下屏退眾人,臣有要事啟奏。」

大概是這幾天也醉得有些膩歪了,石敬瑭揮了揮手,他並不是如唐玄宗沉迷於楊貴妃一樣,「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他之所以沉迷酒色,更多的是一種自我的逃避。

桑維翰走上前去,親自洗了一條熱毛巾,給石敬瑭敷臉,讓他清醒一些,才道:「大遼這次派使者來,是希望我們能出兵牽制契丹,不要讓張邁趁勢將他們推上萬劫不復之路!」

石敬瑭哈的一笑,道:「出兵?咱們還有糧草可供出兵?」

錢糧錢糧,兩個字常常聯在一起,但又不完全能劃等號,這個月洛陽的財政是寬舒了一些,但有時候錢未必買得到糧。特別在這種時候,錢賤糧貴,不但不是花錢就買得到,而且一旦傳出戰爭再動的消息,斗米可以攀到百文以上,要靠銀錢來買糧食,洛陽的財政當場就得破產。

「此時出兵,自然是極為困難的。」桑維翰道:「但以我中原的底子,窮搜天下,也未必打不起來。」

石敬瑭冷笑道:「窮搜天下,那是飲鴆止渴!那樣子做,是能拖住天策保住契丹,但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

「陛下,如今張邁狼子野心,虎吞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其之所以一時未兵發東西兩都,皆因大遼在北牽制所致。大遼與我大晉,如今猶如唇齒,唇亡而齒寒,所以大遼不能不救啊。」

石敬瑭眼神一冷:「你現在到底是我的臣子,還是耶律德光的臣子!」

桑維翰嚇得匍匐跪下,磕頭道:「陛下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啊!」

「這套說辭,用不著你在這裡重複!」石敬瑭一動起腦子,人變得越來越清醒,冷笑道:「莫以為我不知道耶律德光的心思,他就是想要我現在衝上去,扯住張邁的後腿,卻不想現在的張邁就是一條瘋狗,他牙齒都露了出來,肯定要咬人,至於先咬誰,也不過是一個次序問題。現在張邁明顯想先咬耶律德光,我硬生生湊上去,是要逼張邁改變主意么?」

他的話雖然粗俗,但如果張邁和耶律德光在這裡,一定都會驚訝於石敬瑭的「英明睿智」。

不得不說,石敬瑭固然是賣國漢奸,但其眼光之凌厲,思慮之深沉,亦是當時第一流的人物,否則也坐不上皇帝的寶座。耶律德光派出了使者,石敬瑭甚至都還沒跟使者細談,就已經能夠洞察耶律德光的圖謀。

現在天下的局面,石敬瑭不是不知道,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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