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15章 佛度漠北

夜靜得出奇,只是周圍沒有蟲聲。

一燈如豆,照耀著大帳內一父一子、一僧一俗。

耶律阮之所以有野心問鼎契丹寶座,是由於他是契丹國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長子嫡孫,他在契丹族內以及漠北東胡諸族的號召力,都來源於他的父親耶律倍,因此在耶律倍流亡期間,耶律阮也不敢不對父親的行止密切關注,這份關注不止由於一份父子之情,更是由於耶律倍是他的威望之源。

所以耶律倍在西北出家的過程,耶律阮是很清楚的。他曉得父親不但在中原大亂之際,被魯嘉陵引渡到了涼州,出家為僧,而且更被張邁冊封為「聖識一切執金剛大上師」。然而在耶律阮心中,他認為這一切都是政治行為,他是以政治眼光來看待耶律倍身上所發生的事情,認為張邁是在利用他的父王,也認為父王是為了生存才被迫依附張邁。

可是現在,耶律阮有些動搖了,贊華就在他的面前,但說的卻都是佛教言語,就連那神情,也帶著一種憐憫,彷彿是菩薩的慈悲。這慈悲讓耶律阮很不習慣,他覺得這不像他的父王。他下意識地看看周圍,贊華問道:「你做什麼?」

耶律阮壓低了聲音,道:「父王,周圍可有人監視?」

贊華一笑,道:「你何不自己看看?」

耶律阮抽身而起,巡視帳內不見一人,微一沉吟,掀開了帳門,大帳之外豎立著十二根柱子,柱子上燃燒著火把,鎮守著十二個方向,形成一個規整的蓮花形狀,帳篷就在蓮花中心,一目望去,大帳周遭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蓮花柱形之外有士兵放哨巡邏。此外就是帳門外端坐的兩個守門僧侶。

耶律阮微一沉吟,便對兩個僧侶道:「我與上師有話說,你們且退下。」要試試他們是否聽話。

他一時不察,用了契丹話,再要用漢語時,卻聽其中一個僧人用契丹話回答:「是。」耶律阮心頭一動,再細看這兩個僧人時,發現他們面目依稀相識,叫出了其中一個的名字:「阿噶拉,是你!」

這個和尚,赫然是曾經侍奉過自己的皮室騎士!再看另外一個人,年紀已經不小,似乎也是一個契丹。再一細認,卻不是當年護送父王渡海的心腹衛士么?

阿噶拉行禮道:「王爺,貧僧戰敗被俘,有辱武格,但也因此有幸,得活佛收入門下,侍奉他老人家。」

他剃度不久,佛法修為還不深,這時乍見舊主,眼淚忍不住直垂了下來。

見了阿噶拉以後,耶律阮對贊華的處境認識便有了很大的轉變,心道:「這兩個人,明顯是父王的親信,不是張邁派來監視父王的。看來父王雖然在張邁軍中,卻還擁有一定的自主權。」

阿噶拉要退下時,耶律阮反而道:「不必了,你們看好帳門,不許旁人靠近。若有人靠近時,須得出聲提醒。」

阿噶拉已經應了一聲:「是。」另外一僧卻望向帳內,卻聽帳內贊華道:「他吩咐如何,你便如何便了。」那僧才應了一聲是。

耶律阮心道:「父王的威望,可以號令阿噶拉,我的威望,卻無法號令父王的舊人。」有了阿噶拉等二人守門,他便再沒有不放心了,轉身入內,這時衣服還是那套衣服,但人已經再沒有一點俘虜的樣子,恢複了他作為王子的尊嚴與自信。

他直昂昂入內,先以契丹禮節跪拜了贊華,道:「孩兒參見父王。」這是重新跪拜,這個禮節有個暗示:那是要告訴贊華,接下來的談話不再是一個俘虜見一個人質,而是契丹皇族一對父子的面談了。

贊華卻沒有任何變化,抬了一下手,道:「不必再行俗禮。」

耶律阮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想必是父王入佛門既久,已經習慣了出家人的禮俗了,便在贊華面前坐下,父子二人隔著一張小几,几上仍是那如豆黃油燈,耶律阮再一次打量贊華,見他的眼角額頭滿是皺紋,已不復當年離開契丹時的風采,心中不禁有些神傷,但這神傷只持續了很短的一瞬,跟著再看贊華的眼神,卻見贊華的一雙眼睛明亮得像寶石一般,不因年紀漸大而黯淡,反而浸潤著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光華,在這雙眼睛的垂視之下,竟讓人感到彷彿菩薩垂顧的感覺。

耶律倍在契丹時就已經深深接受了漢文化,父親如此,兒子自然也受影響,因此耶律阮也非完全不懂佛法,這時看到這雙眼睛,心道:「父王入佛門未必全是被迫,看來他這幾年是真的有修持過。平心而論,父王的武功怕還真不如二叔,更不能與祖父相比,但論文采卻是我契丹一族百年不出的奇才,以這樣的天賦、智慧和才識,不入佛門就罷了,既入佛門,大有成就也不是什麼奇事。張邁的冊封,萬民的敬仰,父王當之無愧!」

他不說話時,贊華也不說話,直到耶律阮琢磨好如何措辭時,才道:「上師,這次您北行漠北,到底是為了什麼?」

贊華面對黃燈,表情一絲不變:「貧僧剛才已經說過,此行是秉承我佛慈悲之心,欲度化這草原大漠上的百萬蒼生!化解這片蒼穹之下,每隔百數十年便必有的胡漢之爭!」

這是和剛才幾乎一模一樣的話,但這時耶律阮心中的感受已經完全不同。他第一次聽到這話,第一反應就是贊華在敷衍他,跟著便猜贊華是因為受到監視而不得不說這樣的託詞,但這時往深處考慮,卻猛地有了新的解讀,心道:「張邁要打敗我契丹大軍,未必不能,但就算他漢家有百萬大軍,想要踏平漠北也是萬萬不能!否則漢武帝早將這裡變成郡縣了。想必父親已與張邁達成秘議:張邁支持父親,奪取對漠北的控制,而父親入主漠北之後,則自然而然會斷二叔一股!」

想到這裡,心頭不禁一陣矛盾,他的這個猜測如果成立,那屆時契丹勢必分裂:東邊是被大幅削弱了的耶律德光,西邊則是被新唐政權滲透控制的漠北贊華。到了這個地步,契丹才建立了兩代的霸權將徹底終結,張邁入主中原、威臨胡漢的大勢將不可扭轉!

作為一個契丹人,這是耶律阮絕對不願意看到的。可是他父子倆一個是流亡者,另外一個是戰俘,如果從個人利害的角度出發,他和耶律倍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想到這裡,耶律阮忍不住身子前傾,一隻手按在了桌面,道:「上師,此事若成,我父子二人,恐將成為契丹一族的千古罪人,將來死後也沒臉去見天皇帝(阿保機)!」

贊華微微一笑,伸手摩耶律阮的頭頂,道:「你,還是沒有悟。佛法北傳,才是唯一正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漠北在天皇帝手中,只是作為征伐的工具,蒼生因此受苦受難,度化蒼生脫此苦難乃是無量功德。天皇帝雖然英雄無敵,但一生殺戮深重,我立此大誓願,既是為眾生,也是為了死去的天皇帝,願我所積微薄功德七分之一,能得迴向與父,使其於彼岸得脫無限苦海也。」

聽了這段話,耶律阮又有些迷糊了,贊華今夜到此為止,言語不沾半點俗塵,「難道父王是真的要行佛門之事?那就見鬼了!」

但是贊華的眼睛,卻讓耶律阮覺得無可質疑!忽然之間耶律阮又有些暴躁了,他覺得贊華是在打佛腔,這讓他感到父子之間的溝通很成障礙!如今沒有外人,父子之間為什麼有話不能好好說,而要包上這麼厚的一層佛教機鋒?

阿保機傳下來的血脈,沒有一個是好脾氣的,耶律李胡動不動就要殺人,耶律阮可也不比他三叔差,只是這時面對的是親生父親才盡量剋制罷了。

耶律阮想了很久,終於在贊華的言語裡頭找到「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八字,心道:「父王必是認為張邁與二叔之爭,二叔必敗。他深知我契丹虛實,久在西北,多半也知了張邁的底細,做這樣的判斷,多半有他的道理。也罷,如今我就算能逃回契丹,族內也必會再看不起我,我別說還要問鼎皇帝寶座,就算要保住永康王三個字也難了。」

想想耶律德光向來視耶律李胡如蛇蠍,視自己如虎狼,自己沒行差踏錯都要找機會除掉自己,何況現在成了俘虜,成了契丹皇族的恥辱,這一回去,重則五馬分屍,輕的也要被流放到極邊遠的苦寒之地一輩子不得翻身。

想到了這裡,耶律阮猛地打了個激靈,對於贊華那「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八字,又有了新的理解,說道:「上師的立心與苦衷,孩兒已有了解,只是張邁那邊……他真的值得信任么?」

贊華收回放在兒子頭頂的手掌,合十道:「張元帥是貧僧平生僅遇的不世出明君,便是史書之上,貧僧也未曾見過如此明主。」

耶律阮道:「再怎麼明君,他也是個漢人!漢人有一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性命前程,還是抓在自己手裡比較妥當。卻不知道如今上師手中,可有兵馬?」

贊華聽得搖頭,又是一笑,那笑卻似乎是覺得耶律阮的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貧僧手頭,並無一兵一馬。」耶律阮一陣失望,卻又聽贊華道:「而且施主所言甚謬!性命前程,是誰也抓不住的,唯有我佛慧眼,才能看透。看得透了,才能靜心,靜得心,才入得定,入得定,才能發得慧,發得慧,才能看到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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