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211章 鐵獸猙獰(二)

不眠之夜。

拔野下令部下輪班休息之後,自己卻並未入睡,望著穹廬頂,默想著自己的未來。

大唐和契丹誰勝誰負,他還看不出來,不過如果可能的話,他本是傾向於選擇大唐的,因為天策政權內部如今已經建立了一種更加人性化的政治體系,軍人在其內部也處於可進可退的地位,如果加入唐軍,只要這個政權還能維持,那麼就算無法建立赫赫軍功,退役之後也依然能夠過平民的日子。他過去所積累的財富如果能夠索回,也能讓他過上醇酒美人的生活。

而漠北呢?這裡更加自由,但也更加野蠻,生活永遠只有戰鬥、放牧、戰鬥、放牧。就如他此刻在耶律阮手下一樣,充滿了不安定感。放牧的日子將是苦日子,部落間是無時無刻的兼并,稍不留神,不是屈為人奴,甚至死無全屍。不得不說,漠北這種強大的生存壓力,也是這個地區的民族能在冷兵器時代維持其強大戰鬥力的原因之一。只是,對於生存在這裡的個人來說,卻未見得是一件好事。

當然,拔野也知道,一旦進入大唐的話,他就必須收斂他的野性,在華化了的地區,要想獲得社會內部的成功,靠的已經不是武力,而是手段,一旦入唐,自己的許多習性將成為短板,自己的許多優勢也將蕩然無存。而且,很多時候還得壓抑自己自由慣了的習性。這些,都不是拔野所樂意的。

正因為看透了大唐與漠北之間的差別,所以拔野才一直遊離於兩大政權之間,不肯做出最終的選擇,直到他得到石拔的許諾,允許他依附於大唐而得到一塊半自由的領土,那對他而言將是一個最好的歸宿了。然而世事莫測,耶律阮的一個小小動作,就改變了他自己所預定的人生軌道。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在這個風雲變幻的大時代,弱者的命運總是受強者撥弄的,而強者又受更強者撥弄,弱者所期待的自由在強者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個笑話,或許,只有最強大的那幾個人,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才有真正的自由!

比如……

他望向東南方,那裡就有兩個當世的最強者——張邁,還有耶律德光。

「在他們面前,我只是一隻螻蟻,一隻根本還入不了他們眼界內的螻蟻……」

拔野握緊了拳頭,喃喃道:「那我,能和他們一樣嗎?」

只是,和張邁、耶律德光的距離,離得好遠,好遠……

忽然有人入內稟告,說三當家又來了,這次還帶來了一個人。拔野有些詫異,三當家還會回來?但他很快又回過念來,還是讓三當家進入。並吩咐下去,要心腹在大帳周圍站崗,盯緊了,不許其他人靠近一步!因為拔野已經猜到,來的人應該是柴榮派來的。

三當家才踏進來,跟他來的那個人還在帳門口,拔野已經笑道:「我就知道,柴老大不會就這麼算,他一定會派人來的。」

他話還沒說完,門外那人已經進來,一見之下拔野也不由得一驚,脫口道:「柴……是你!你怎麼……」

來的竟然是柴榮,他揮了揮手,道:「怎麼,很奇怪我會來?」

拔野沉默起來,人卻坐下,道:「我不奇怪你會派人來,但你居然會自己來……好膽!」

柴榮在拔野對面坐下了,道:「我不能不自己來,因為我派人來的話,事情肯定會失敗。我只有自己來,事情才可能成功。」

拔野看了三當家一眼,道:「我殺唐軍都尉的事情,你知道了不?」

柴榮眼中閃過一絲惋惜,點頭道:「知道了。」

「那你還來幹什麼。」拔野道:「我知道你的來意,但是你也應該知道,現在我回不去了。」

柴榮道:「我想知道,打那場仗,是不是你的本心?」

「是不是我的本心,又有什麼所謂?」拔野道:「問題在於,我已經在戰場上,殺了你們的人,那不是一個小卒,而是你們的一軍之將!是和你地位相同的一軍之將!而且,我還打了一場令你們損失慘重的仗。」他苦笑了一下,道:「所以,當我打完了那場仗,我就知道,自己和大唐之間,怕就沒什麼緣分了。」

他頓了頓,道:「今晚你不應該來,因為……我很可能會拿下你,去永康王那裡邀功的!」

柴榮道:「那你現在是拿我,還是不拿我?」

拔野低了頭,足足又一盞茶的功夫,才道:「你走吧!以後在戰場上見面,我不會對你留情,但我不想你死在這種情形下。」

柴榮卻道:「好,就沖你這句話,我就不能不管你。老實說,翰達拉河谷內四府兵力,現在我已經能夠說動其他諸府聽我號令,就算沒有得到你的情報,我也有把握能夠突圍,我們四府都是騎兵,只要拋棄傷員,突圍之後要找回大部隊並不困難。此戰我們雖然受困,然而錯不在我。回歸大軍之後,我不會受到軍法懲處,只會得到撫慰。」

「既然如此,」拔野道:「那你就回去啊!還來我這裡幹什麼?」

「我不能回去。」柴榮道:「你剛才能夠放棄一場功勞,冒險不拿我去見耶律阮,那麼,我也就不能看著朋友在一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不是嗎?」

拔野看著柴榮,柴榮並非武勇之人,此刻眼光卻異常堅定,拔野忽然有些感動了,他忽然笑了起來,道:「這裡是戰場,談什麼朋友!」

「正是戰場,才需要朋友!」柴榮道:「我們是大唐,不是契丹!我們並不只是為了利益而戰!我唐軍能夠百戰百勝,不是因為我們是一支無情的部隊,相反,是因為我們是有情的部隊。我們和後方的家人,有親;和後方的情人,有愛;和戰場上的同袍,則是生死不能相棄的朋友!我們不只是為了軍功而戰,而更是為了這些人而戰!這些話,你猜是誰對我說的?」

「誰?」

「我們的元帥!」柴榮昂起了頭,驕傲地道:「張邁!」

拔野真正地錯愕了:「張邁……你……你一個都尉,也見過張……張元帥?他還跟你說過話?」他不是不相信柴榮,只不過張邁如今已經是威震寰宇,地位猶如天上的太陽,柴榮雖然也在唐軍之中,但畢竟只是區區一介都尉,說要面見張邁有所交談,在地位上令人難以置信。

「不止見過他!」柴榮道:「我做過元帥一個月的近衛,他對我,便如子侄一般。後來分開之後,他也讓我常給他寫信,我給元帥寫過七封信,他回過我兩封,我認得元帥的筆跡,那是親筆信。」

拔野更是驚奇了:「他為什麼如此看重你?」拔野也知道張邁人在涼州的,和柴榮相隔萬里,作為當今威權最重的統治者,竟然會和一個都尉通信,那這個都尉的身份肯定就不簡單。

「我不知道。」柴榮道:「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我的養父的原因,因為我的養父,是大唐上將軍郭威。但後來我才知道不是,因為我大唐國內,地位與我父親並肩甚至更在其上的人至少也有十餘人以上,但他們的侄子卻並不是都能得到元帥如此青睞。」說到這裡,柴榮心中又湧起了一股無可名說的自豪。

拔野看著柴榮,眼神中帶著難以完全掩蓋那份震驚,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道:「郭威,可是輪台大戰中堅如鐵壁長城的那位名將?」

柴榮道:「不錯。他是我的養父,我之前叫郭榮,最近我父親生了一個兒子,後繼有人,便讓我改回柴姓,回歸本宗。」

拔野道:「之前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石章魚他們,閑聊時也未說過。」

「他們幾個知道這件事情,但我平時並不提起,他們也就不怎麼宣揚了。」柴榮道:「因為雖然以我父親為傲,但我要成功,卻不需要靠他。」

「那今晚你為什麼忽然間跟我提起這個?」拔野道。

柴榮道:「我是要告訴你,我了解元帥。所以,你打的那一場仗,雖然對我們造成極大的損失,但只要不是你的本心,我相信元帥會諒解於你。有元帥的諒解,那麼,石都督當初對你的許諾,便仍然有效。」

拔野聽得心頭一震,柴榮的這兩句話,比其他什麼說辭都更有力量,他若有所悟地道:「怪不得了,怪不得了,怪不得你當初能那麼順利地帶我去見石都督。原來你不只是一介都尉而已。」

他在唐軍之中沒有其他人脈,能幫他說話的就只有柴榮,可是原本以為柴榮也只是一介都尉,自己殺了一個都尉,唐軍高層必定問罪,在這種情況下,身為都尉的柴榮別說保住他,在這件事情上只怕連過問都沒資格。但如果他能上達天聽,那就是另外的情況了。

但是,拔野還是遲疑:「可現在是在漠北,如果我跟你回去,主帥一怒之下,一刀將我斬了,那你就算立刻寫信去向張元帥求情,也來不及了。」

「不需要。」柴榮道:「我從元帥那裡得到的並不是特權,而是明白了我軍行事的最高準則。我堅信,只要你倒行逆施之事並非本心,那麼引你回歸正途,並不違反我軍準則。你也應該知道,石都督是元帥最親信的人,也是最了解元帥的人之一。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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