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胡漢蒼穹 第037章 遠客遠國

張邁在郭汾處過了一夜,晚上長子也在這邊,第二天福安主動來給郭汾請安,郭汾的脾氣不是很好,福安卻十分溫婉,讓人都沒法發脾氣,若非如此,以曹元忠一派這段時間來的態勢,郭汾恐忍不到今日。

張邁與兩位夫人賞雪閑聊,偷得了一個上午的閑,吃過午飯又有一堆事情找上門來,他就在郭汾的外房處理事務,兩個夫人在內屋逗孩子,福安嘆息說:「以前聽我父王說明君多勞,我父王也屢屢被人稱頌,可也不似夫君,要有一日閑暇也不能。前幾日我還有些埋怨他多日不來看孩子,現在想想卻是我的不是,都沒顧念到他在外面的難處。」

郭汾笑道:「最近確實忙,那倒也是真的,不過你也太老實了,別被他騙了,他今日不去外頭處理公務,是故意在這裡做給我們看,告訴我們他有多忙的。」

外頭的事情剛好告一段落,張邁在簾外道:「你們兩個說我什麼壞話呢?」

福安道:「沒有,姐姐跟我商量燉些什麼給夫君提神。」

張邁笑道:「你或許有這樣的心思,你姐姐沒那麼好的人,她對我的氣還沒消呢。昨晚我忙活了一夜,早上起來她連洗臉水都不給我準備。」

福安問道:「忙活什麼?」忽然想起了什麼,臉刷地紅了,郭汾慍道:「你個口沒遮攔的,丫鬟孩子都在跟前,亂嚼什麼舌根!」

張邁笑道:「福安又不是外人。」

郭汾呸了一聲,外間郭漳入內,郭汾就住了口,郭漳是郭汾的族弟,進來後先向姐姐請禮,張邁道:「沒什麼急事的話,今天我不理事了。」郭漳道:「也沒什麼大事。元帥還記得那晚我們救的那個薩曼商人么?他得我提醒已經趕走了那兩個家奴,現在在外面求見呢。」

張邁道:「不見了。讓馬小春代我處理吧。」

郭汾忽問道:「薩曼商人?走寧遠過來的么?」

郭漳道:「是。」

郭汾道:「不如讓他進來吧,我問他一點寧遠的近況。」

張邁道:「阿洛阿汴不是常常給你寫信帶話么?」

「那個……」郭汾道:「外人說的,和自家人說的話,會有些不同。漳弟,領他進來。」

郭漳便出去將人帶了進來,卻是一個薩曼商人,另外還有一個少年,那商人懇求說他唐言不流利,希望能帶上這個少年做他的翻譯,馬小春細細檢查了那少年沒帶兵器,這才讓進來。

那商人贊吉進來後向張邁行禮,那少年則給張邁磕頭,馬小春知道這是郭汾要問話,將張邁的座位移到簾邊,裡間福安讓丫鬟將席子也移到簾邊,郭汾卻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與張邁並肩坐著。郭漳按刀在旁邊侍衛。

那商人贊吉又給郭汾行禮,那少年則不住偷眼打量著張邁與郭汾,郭汾便問:「你們從何處來?」

贊吉道:「我們從巴格達來。」他其實已經聽得懂一些唐言,也會說幾句,這一句便直接用唐言回答。

張邁呀了一聲,道:「巴格達,你不是薩曼的商人么?」

贊吉道:「小人是薩曼的人,自庫巴商路開通,販到了絲綢去巴格達,賺了不少金銀,跟著又一路回來,走到這裡。」

這幾句話相對複雜了些,那少年隨口翻譯了,他的話帶著濃重的胡人口音。

贊吉又說:「其實,小人正有打算從薩曼移居到寧遠呢。」

郭汾忙問道:「為什麼?」

贊吉道:「寧遠的民風更自由些,而且誰都知道,以後大唐會復興,不像天方,已經衰落得快不行了。薩曼也開始有疲憊的模樣了。」

郭汾本來是要問問寧遠的情況,想知道兄弟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她雖與郭洛郭汴通信,但想兄妹姐弟之間多半是報喜不報憂,所以要從旁人口中得知這些情況。

但張邁卻被贊吉的幾句話給吸引住了,心想這次讓這個薩曼商人進來雖屬無心,卻是撞對了,就問:「天方怎麼個衰落法?為什麼說薩曼疲憊?」

贊吉道:「真神遠離我們了,天方教四分五裂了不知多少年,呼羅珊到處都是戰火,城市裡頭狂徒遍地都是,農村呢,到處是災民,至於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卻越來越野蠻,他們雖然也信仰了天方教,但去都信仰得偏了,拿真神的教誨來做他們殺戮的借口,完全偏離了正統,太可怕了。我一離開薩曼國境便朝不保夕。至於薩曼,也開始不行了。」

張邁心裡默記著,這幾年他的心力都用在東方,那用去了十分之九的精力,對西面最多關注到嶺西回紇,薩曼等天方教國家佔據的精力連百分之一都不到,又問道:「我聽說薩曼現在很富裕啊。」

「現在是很富裕啊,」贊吉說:「而且是到達富裕的頂峰了。」

張邁道:「富裕的頂峰,那不挺好嗎?」

贊吉笑了笑,說:「到達富裕的頂峰,那就要走下坡路了。奈斯爾二世他確實是一個明君,但他在位已經二十三年了。在他繼位的前十年,那是薩曼風氣最好的十年,整個國家從早期的擴張走向穩定,人們開始戮力於創造和積累財富,那時候其實薩曼還不算特別富有,但在我已經過去的四五十年的生命中,卻覺得那段時間是最快樂的、最有希望的——就像我們剛剛從一片森林裡走出來,前面漸漸明亮,那種牽引人走向光明的希望,讓人心裡充滿了快樂。」

張邁和郭汾聽了那少年的翻譯之後都點頭稱是,他們也同時想起了唐軍創業階段的經過,沒錯,那時候生活還很艱苦,但是心裡卻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因為有希望,所以艱苦也就不顯得苦,每取得哪怕只是一點一滴的成果,心裡都會充滿了滿足感。

「整個薩曼在積聚財富的那十年,也是我自己在創造財富的十年。」贊吉說:「現在我回想起來,那十年里我的生活真是非常非常辛苦,辛苦到現在我一回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但我當時卻不覺得辛苦,甚至很快樂。」

夫妻倆對望了一眼,同時想起了那段艱難而又快樂的日子,兩人的心在這一眼中融合到了一塊,這種情感卻不是未曾同經患難的福安所能有的。

只聽贊吉說:「經過那十年的財富積累以後,薩曼整個兒富裕了起來,就像我,也富裕了起來,我也徹底擺脫了貧困,享受起來我享受著前一個十年拼出來的財富,享受著嬌妻美妾,享受著美酒美食,享受著一切、一切。這十年的前半段,可以說是我最享樂的時光了。」

「前半段?」張邁問道:「難道後來你就破產了么?」

「沒有啊。」贊吉說道:「我一邊享受,一邊也在布哈拉和撒馬爾罕開了店鋪,將我的資產越做越大,我的妻子兒女也、家庭成員也越來越多。」

張邁問道:「那麼你這十年的後半段,應該更好才對啊。」

贊吉卻搖了搖頭:「不,不好。不知道為什麼,過了幾年之後,以前覺得很香的肉吃起來也沒感覺,以前覺得很甜的酒也沒法讓我快樂了。我曾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在沙漠,一口的清泉就能讓我感到很快活、很幸福,但到了後來——卻是將全世界的美酒佳肴都放在我面前,我也沒有了胃口,所有的美味、美女都不能讓我感到幸福了。而且我的妻子兒女多了以後,我的煩惱也跟著多了,不怕元帥你笑話,我有好幾年都被家裡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煩惱著,煩惱得想要去跳那密河!可我年輕的時候,就算是在戈壁絕境中和馬賊對抗,刀都要砍到脖子上了,糧食也都斷絕了,我也沒產生過這種這麼痛苦的絕望。」

張邁怔了一怔,看看郭汾,再隔著簾幕看看裡面的福安,忽然有了一點感觸,他雖然還不至於像贊吉一樣痛苦得要去跳馬城河,但進入涼州以後的煩惱也確實越來越多。

「後來呢?你想過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沒有?」張邁忍不住問。

「當然想啊。」贊吉道:「誰不想找回快樂呢。」

「那你怎麼辦?」張邁又問。

「我的做法,就是找回我的青春。」

「找回青春?」

「是啊,」贊吉說道:「在六年前的某一天,我忽然決定要出去經商,我要去找回年輕時候的那種感覺,我要重新經歷那種痛苦,然後重新獲得那種快樂。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布哈拉和撒馬爾罕的老朋友都以為我瘋了,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們以為我是為了故意躲著他們——嗯,當然,其實這也是部分原因,但我卻還是下定了決心,我走出了家門,走出了城市,走出了薩曼,重新組織起了駱駝隊,重新過起了危險而艱辛的商隊生活。可元帥你知道,我已經被酒肉美色侵蝕了好些年,重新過起這種生活的前兩年,那真是痛不欲生,有無數次我都想逃回去,窩在溫柔鄉里得了,但找回青春的渴望卻支撐著我繼續走了下來。幾年之後我又慢慢適應了這種生活,雖然青春沒找回來,但我也已經習慣了,一直到今天。」

張邁和郭汾聽到這裡都對這個商人生出了佩服,均想天方世界的商人能夠深入到全世界各個地方,也不完全是靠宗教與武力,這種來自民間的精神也是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