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長安東望 第081章 烽火台上

玉門關其實可以算作是長城的一部分,帝國的工程專家選址是依山靠湖,在瓜州的主道改變之前,它扼守著河西通往天山南北的要道,所以關城的修建,本是面向西北的敵人,但這時候卻反了過來,敵人來自東南。

既然是長城的一部分,在地勢最高的地方便有兩座烽火台,如今烽火已有多年未曾點燃,上面的牛糞狼糞都已硬得猶如沙石一般,也完全沒有了臭味,牛糞上面長了菌跟著又枯死,形成了一層奇怪的外衣。

張邁此刻就站在玉門關的最高處,身邊只有馬小春、石拔和佔據四角的瞭望手,即使不用被士兵們叫做千里鏡的望遠鏡,靠著這個高度也能夠望到很遠,白天的話絕對可以預先偵查到敵人攻襲。

石拔玩弄著一隻千里鏡——這不是張邁帶來的那支,而是「格物院」的大機械師薩迪仿造出來的新玩意兒。

薩迪是中古時代的科學家,有著典型的科學家性格,他最大的愛好就是研究與發明,當然,他也有不小的功利心。當初在寧遠城(那時候還叫訛跡罕)自然而然地就為城主服務,等到了薩圖克接管了訛跡罕,他覺得的薩圖克乃是一個偉大的君主,因此便投效到他麾下,並非常積極地幫他張羅攻打疏勒的事情,在疏勒攻防戰中,守城的兵將沒少吃過他的虧,從這個角度講來他也是個戰犯。

然而張邁卻特別寬恕了他,不但為他開脫,還撥了一所格物院讓他繼續從事研究,薩迪感激張邁的恩德,從此死心塌地地將精力投入到格物院中來,他帶頭翻譯了許多的書籍,將天方地區以及中華地區的許多機械圖譜傳授給了格物院的學生,讓他們指導工坊造出了水車、大馬車、鼓風機等新型的農用、工用器械,為人口較為缺乏的疏勒帶來了很大的幫助。當然更大的幫助是在軍事層面,他所改良的衝車、投石車都有效地投產,又在張邁的「指點下」,試圖做一些超過這個時代的發明,比如千里鏡。

就像玄天館、地黃閣的兩個學者們一樣,薩迪在張邁手下也幹得十分開心,這個「偉大的君主」(薩迪語)不但在政治上雄才偉略,而且在機械原理上也有著「相當深的認識。」(也是薩迪語)他常常誰說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物,一開始聽起來好像不可能,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未必不可能,比如千里鏡,就是在張邁的點撥之下發明的。

寧遠有著頗為精湛的玻璃製造工藝,薩迪有著十分嫻熟的機械製造技巧,再加上張邁點破千里鏡的原理關鍵,在經過了數次的失敗之後,薩迪便成功地造出了第一批的千里鏡——一共八台,除了最初造成的一台留在格物院做紀念之外,其它七台都獻給了張邁,張邁將千里鏡頒賜下去,所有中郎將人手一台,石拔現在手中把玩的就是其中之一。

「沒人,沒人啊。」石拔有些失望,看來楊易料錯了,敵人沒來,那可是很無趣的事。

烽火台上的風很大,但日頭更猛,暴晒之下石拔也受不了,張邁在這裡站了不到一刻鐘便深解其中之苦,忙讓農兵用帳篷和木棍造出四頂大大的遮陽傘來給四方瞭望手,諸瞭望手見大都護對自己如此體貼入微無不心中感動。

張邁在烽火台上呆了一刻鐘後也下去了,去到關城城牆中巡視,許多農兵正奉命對每一寸的牆垣敲敲打打以檢驗其是否結實。

「好好檢查,好好檢查!」負責監督的田浩叫道:「一旦敵人逼近,這些城牆可就是我們的盾牌,是我們性命的保障,想要活下來,都給我檢查得仔細了。」

此時玉門關內有農兵八百人,薛雲山也從澤北那邊回來,麾下有可以馬戰的百帳軍士兵五百人,此外就是張邁帶來的三千鐵騎了。以這樣的軍力要守住玉門關,楊易還是挺有把握的。他認為只要不出意外,應該能逼得敵人只能困城,不能拔城——而這也就是安西軍的戰略目標了。

這時安西軍已經偵知敵軍的主將是閻肅,薛雲山有些擔心這個老傢伙又出什麼壞主意,因此城內城外不斷地踩踏,將功夫做得極細。郭漳和衛飛輪流出城,將偶爾出現的歸義軍小部隊趕出視野範圍之內,甚至衝出數十里外,盡量讓敵軍無法在靠近玉門關的地方建立地點。

守城的事情和偵查的事情都有人做,張邁的任務便是到這裡走走,到那裡走走,慰問慰問將士噓寒問暖,接連好幾天,他都是巡視到深夜,然後就躺在最後的巡視點上,有一次躺在城牆上,有一次躺在城門邊,有一次躺在火頭軍的爐灶旁。

「那就是張大都護?」許多農兵、牧騎在張邁睡著的時候暗暗交頭接耳,「和曹令公其名的大人物?」

看起來,他實在不像。

由於水資源不豐,他已經一個月沒洗澡了,在瓜北的人看來就算一年不洗澡也再正常不過,但對張邁來說卻是弄得滿臉滿身的污垢,如果放在現代城市裡頭,這個人就像從垃圾堆里爬出來一般。

但同樣那麼臟、那麼臭的士兵卻因此而覺得他親切。

這些農兵、牧騎都是瓜北地區很普通的農夫、牧民,曹議金、毗伽、狄銀這些人對他們來說乃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有些人也見過這些大人物,但都是遠遠地望見,在旌旗之下、鑼鼓聲中看見這些大人物閃亮登場。在這些農民、牧民心目中,可汗們住的金帳那是有如天堂一般,都是用黃金來做帳篷,用牛奶來洗腳,睡覺的時候有這天仙般的美人按摩、侍寢。

但這個威名已經壓過毗伽大汗、狄銀可汗的張大都護,卻和他們一樣,隨便找個地方就躺下,躺下了就睡覺,從那沉沉的鼾聲聽來日間分明十分勞累,所以才能睡得這麼香。

「看來這位張大都護,和那些可汗、令公都不同!」

「嗯,都說張大都護是為咱們窮苦人說話做事的,我想,他不會騙我們的。」

這是一個近在咫尺的張邁,農兵和牧騎們可以近距離看清楚他的長相,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如果自己上去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拒絕,有時候還會主動上來聊上兩句。這些都讓新依附的農兵、牧騎們覺得這個張大都護是個活生生的人,是個和自己一樣的人,當張邁再叫「父老兄弟」的時候,那感覺就變得相當自然,讓人覺得他是真的將自己當做父老,將年輕人當做兄弟。

這一天,由於楊易昨夜說近日閻肅很可能會來攻打,所以在巡視整個關城之後張邁又一次來到了烽火台上。

即便用上千里鏡,視野所及也依然沒有任何異動,敵人的前鋒也沒有。

一個瞭望兵說:「大都護,看來今天沒事了。」

馬小春叫道:「那只是之前沒事,此刻沒事,不代表接下來仍然沒事!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一刻也不能鬆懈!」

他說起來話來義正詞嚴,但周圍的人卻覺得他在打官腔,並不當是一回事,張邁道:「諸位兄弟,我知道大家辛苦了,不過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不義軍和狄銀隨時都會殺來,所以我們還要再辛苦一段時間,你們肩負著瞭望重任,敵人殺到時我軍是否能夠及時準備,就全仗著這裡的各位兄弟了。」

烽火台上一眾士兵忙叫道:「大都護放心,我們一定仔細把守,不義軍不來便罷,若是來了,就是來到一人一馬,我們也不會走漏!」

張邁點頭以示鼓勵,因對馬小春道:「今晚我就在這裡睡吧。」

馬小春道:「這裡?這裡風大,只怕……」

張邁道:「兄弟們能夠徹夜在這裡放哨,我就不能在這睡一晚?」

不顧馬小春的勸阻,當下就決定了。

馬小春知張邁要與士兵們同甘苦,便不敢公然給張邁張羅太舒服的東西,可又不能讓張邁太過吃苦,想了好久,發現烽火台上燃料堆得老高,心想:「這上面睡覺,夜裡最難過的就是風。」便相准了風勢,去拿了些被子,搬到一堆半人高的燃料的背風處,來道:「大都護,給你靠背。」

張邁依著他所鋪的杯子倚在燃料堆上,風從東南來,都被成堆的糞堆擋住了,雖然是露宿也就不覺得難受了。那些瞭望士兵卻哪裡就弄得明白這裡頭的微妙區別,但見張邁與自己同苦甘,心中都甚感動。

西北地方日夜溫差甚大,這時雖是夏天,白天酷熱,晚上卻是奇寒,地表在黃昏之後迅速冷卻,夜風呼呼,涼意襲人。馬小春雖然選了一個背風處,但高處風向並不劃一,大致是東南風,但西北風也偶爾拂來。

瞭望士兵是一個時辰一班,以確保值勤期間能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當班的挨過一個時辰就可以下去休息,反而是張邁受罪了。涼風越吹越覺得冷,人便睡不著,盯著西北的方向,前方數百里只怕都無人煙,哪裡有一點燈火?

張邁心道:「那個方向,是龜茲了。」忽然無比想念起妻子和女兒,尤其是那個還沒出生的大女兒。

身體受冷,思維卻活了,想起過去幾年發生的事情,用恍如隔世來形容也完全不為過。

「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在這裡成家!」

上輩子的事情,他在新碎葉城時就已經強迫自己別去想,從新碎葉城到疏勒,一路上都是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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