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長安東望 第041章 向誰請功

慕容歸盈的年紀與曹議金相當,年輕的時候他顯得沒有曹議金雄壯,但到了晚年身體狀況卻好得多,他作為北伐軍的司馬進入伊州,兒孫們原本擔心他吃不消,他自己也有些擔心,可是真的出發以後卻發現路越走越精神,仗越大人越有勁,竟不像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彷彿就是五十多歲的壯年。

所以當回紇人退出伊州,歸義軍方面要派人前往高昌議和的時候,慕容歸盈便主動向主將請命前往。他是歸義軍內部威望僅次於曹議金的元老,主將也是他的子侄,既然他主動提出了誰敢駁他,當下由他領銜,由孫子慕容據陪伴,一路趕往高昌,一開始還是坐車,最後乾脆騎馬,到達赤亭關的時候笑著對孫子道:「我原本以為自己沒幾年好活了,今天看來爺爺還能再活二十年哩。」

赤亭關的守將聽說他來趕緊派人送她進入高昌。

天寒地凍,但老人反而不如少年人怕冷,慕容據凍得瑟瑟縮縮,慕容歸盈卻神色如常,一路上慕容歸盈暗中觀察安西唐軍的布置,發現唐軍的布置深符兵法,一關一卡,一崗一哨都沒有給敵人留下可以趁機而入的空隙,心中便暗暗點頭了,尋思:「布置此兵勢的將領頗為得力!不知是誰。安西長征變文中所提及的那些安西名將,這次可得好好看看。」

又見在每一個重要的據點上至少都有一個營的軍士不同其餘,他便判斷這些將士是安西軍的折衝府兵,這些人在慕容歸盈眼裡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兵——無論是士兵自身的素質還是從行動中所體現出來的訓練強度,「在沙州也不多見啊。」

在這些人之下,一些看起來是新歸降的部隊的素質就明顯差了一個層次。

眼看第二日就要進城,這晚趕過了宿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且在野外安營,夜裡忽然傳來抽泣的聲音,慕容歸盈聽得奇怪,就讓孫子去打聽,孫子來說是護送他們的兩個安西小將士在哭。

慕容歸盈便出帳來,那兩個在哭泣的安西小將士只有十八九歲,一個高些,一個矮些,正被將領責罵,可是那將領自己的眼睛也紅紅的,慕容歸盈見這兩個小夥子的年紀當自己孫子也差不多了,心中生了幾分慈愛之心,就問:「為什麼罵他們?他們做錯什麼事情了嗎?」

護送他的隊正道:「這兩個小子不懂事,半夜裡哭泣,吵醒了貴客,對不住了。」

慕容歸盈問道:「他們為什麼哭泣?」

那隊正道:「沒什麼。」

慕容歸盈再問,其中那個較矮的將士忽然有些失態地哭了起來:「老將軍……大唐,大唐……大唐亡了……」說著失聲痛哭。

那個較高的將士也跟著哭了起來,哭得慕容歸盈有些愕然:「什……什麼?」

那隊正也虎目含淚,道:「老將軍,我們最近剛剛聽到消息……大唐亡了啊。」

護送的隊伍似乎受到了什麼感染,忽然都哭泣了起來,慕容歸盈對這種感情本來是不懂的,為什麼呢?這不是智商的問題,這不是經驗的問題,這是他心中失去了某種觀念的問題。

大唐滅亡的消息,他是早就知道了的。不但早就知道,而且早就失去了那種惆悵的情感。更何況,慕容歸盈已經是一個重視家族遠過於重視國家的人,他的一切謀劃最終的指向都是家族的,而不是國家的。

對他來說,大唐就是朝廷,那是一個可以換的東西,而家族卻不是。

不過他畢竟是一個積年而有智慧的人,聽著那些哭聲,再想想安西長征變文中所流露的那種慷慨激昂的情感,慢慢地就明白了過來。

「原來他們還不知道……」

是的,長征變文里有很多細節不是說了么,安西唐軍在長征過程中有多少次是為回歸故國而奮起拚命的,有多少次是為了那個久遠的家園而流血捐軀!

然而到達疏勒之後,難道他們都還沒聽說過大唐滅亡的消息么?

他們應該是聽到一些傳聞的,然而他們或者是選擇了不相信。

遙遠的長安啊,那已經不止是一座都城,更是這些熱血漢子的信仰所在,未得到確切消息之前他們拒絕去相信一切不利的「謠言」!

而此刻,夢想終於破滅了,擔心的事情也變成了現實。他們在疏勒的時候就早已做好了接受現實的準備,但真正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刻還是忍不住落淚。

這些士兵哭的,不是為個人,不是為某人,而是為國家,為一個已經滅亡了多年的故國而傷感!

慕容歸盈自忖,如果自己現在也是第一次聽到大唐滅亡的消息,那自己是否也能夠為這件事情而流淚呢?

他心裡對自己搖了搖頭。

那麼安西的軍民呢,又有多少是能夠為這件事情流淚的?

第二天拔營西進,昨夜的熱淚早已化作冰點消失,淚痕也早幹了。

在路上時,慕容歸盈看不到士兵們因為昨夜的哭泣而虛弱,相反他看到的是一個個在寒風中挺直了背脊的少年。

「少年人,」慕容歸盈有些奇怪,問他身邊一個叫田瀚的少年火長道:「你不傷心了嗎?」

「傷心?」

「就是昨晚你們哭泣的事啊。」慕容歸盈道:「我怕你們少年人想不通啊。」

「沒什麼不通的!」田瀚道:「我們昨晚是哭了,但那是我過去了的大唐哭,可是將來的大唐還在長安等著我們呢,所以我們白天不能哭,我們還得留下最大的力量去戰鬥呢!在疏勒的時候大都護就跟我們都說了:不管東方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管前面的道路會怎麼樣,我們都會活下去,都會戰鬥下去!而且我們還會勝利下去,而且終有一天將橫掃天下!」

田瀚才剛剛到當兵的年齡,一張臉稚嫩得風雪也無法給他帶來滄桑感,這幾句話說出來慕容歸盈心裡直想笑,暗道這是多麼幼稚的孩子啊,但看看他的眼睛慕容歸盈心中卻轉為一凜——他發現田瀚毫無保留地相信自己剛才說出來的話!再看看周圍,目光所及的少年們眼神中也都有一種堅定的信念,其中更有幾個雖然是黃皮膚卻有這褐色頭髮的少年士兵!

忽然之間慕容歸盈對安西軍能夠走到現在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他們現在能夠為國家而流淚,而流血,而我們呢?我們的士兵能否有他們這樣激昂慷慨的感情?」

「看來安西軍走到今天,靠的不止是謀略和兵力啊。」

或許在智略智謀與戰略戰術之外,還有著某種更加強大的力量。

一種歸義軍已經喪失了很久的精神力量。

到達高昌城時,慕容歸盈吃了一驚,之間城頭掛了白布,許多守城士兵頭上也都綁了白布條,郭師庸親自迎接出來,兩個老將見面,寒暄畢,慕容歸盈請教為何如此,郭師庸含淚道:「此為國服喪也。」

慕容歸盈嘆道:「大唐已亡多年了,再說為國服喪,自古也未見此禮啊。」

郭師庸道:「大唐已亡多年,但我們卻是最近才得到確實消息,我們也不知古來是否有過此禮,服喪戴孝,只是出於本心。」

慕容歸盈嘆息不已,道:「雖然如此,但眼下高昌新得,胡虜未遠,需得防毗伽趁此反攻。」

郭師庸慨然道:「我等只是悲憤,並非無力!毗伽若是敢來,管叫他嘗嘗我們大唐哀兵的力量!」

來到門口,張邁已經在等著他了,他的左邊是鄭渭、李臏、法信等人,右邊是楊易、奚勝、石拔等人,除了在外掌兵的將領以外,文武重臣都到齊了,由此可見對慕容歸盈的重視。

慕容歸盈細眼打量張邁,見他身材高大,一臉的精神氣,這幾個月的苦戰讓他的小肚子又縮了回去,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養尊處優的感覺,而像是一個將軍剛剛打完一場仗解甲回到家中。

進入大廳,這個本來就空闊的地方由於布置簡略更是顯得暢爽,椅子也不是很舒服的、披著毛氈毯子的柔椅,而是硬木靠背椅,屋內雖有暖爐,但窗戶都打開了,寒風獵獵吹進來,凍得所有人都不得不精神。

在大廳正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字,那幾乎是整個大廳唯一的裝飾,慕容歸盈文武兼修,所以進門後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幅字,但讓他詫異的是自己竟然認不全。這不是因為字體艱難,其實慕容歸盈已經瞧出這是一副隸書,只是因為這些字有些斷了,而有些又很模糊。

「這是一個拓本。」慕容歸盈心想。坐定之後,先代表曹議金向張邁致以殷勤之意,茶過三巡之後,才漸漸說到軍務上來,道:「曹令公聽說毗伽興兵犯焉耆,驚怒之下召集沙州諸將商議對策,諸將都道,安西乃是盟友,盟友被犯不可不援!因此便要派發援兵,但老朽道:毗伽之犯焉耆,等消息到敦煌時,或者他已經開到焉耆邊境,若我們發兵走樓蘭古道到達焉耆,說不定趕到的時候戰事都已經分出勝負了,因此發兵無益,但不發兵則無義!因此獻上一圍魏救趙之策,將襲伊州牽制毗伽,好讓他們首尾不能相顧,不想大都護英勇無敵,不但擊退了毗伽還攻入高昌,我軍乃趁勢攻入伊州,以相應大都護之兵勢,天山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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