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長安東望 第004章 食敵而肥

馬繼榮心道:「張大都護孤身以赴新碎葉城,一年之內轉戰八千里,破回紇,克疏勒,威懾諸胡,成就如此霸業,非只人力,此亦天意,今番看他言語必然是有備而作,一旦成功,往後龍飛九天,不可限量,我若有心依附,現在就得決定。」

因此便不再說場面話,認認真真地給張邁分析道:「大都護,曹氏之歸義軍,已非當年張氏之歸義軍。當年安史之亂以後,吐蕃趁我大唐內虛,攻入隴右、河西,先後攻陷涼州、甘州、肅州,河西節度使遂逐步西移至沙州,孤守待援二十年方才陷落。河西人才之大聚於沙州,實由此肇始。」

大唐在河西走廊的州縣設置,自西而東分別是沙州(治所在今敦煌)、瓜州、肅州(治所在今酒泉)、甘州(治所在今張掖)、涼州、蘭州,就文化沉澱的深度與人才的數量質量而言,當然是越靠近中原地區的文化沉澱越深、人才數量越多越好,這是由於越往東離中原越近,受到大唐中心的文化、教育的滋潤就越大,尤其涼州是河西節度使所在地,乃是河西走廊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

吐蕃人先攻入作為河西節度使所在地的涼州,河西軍民來不及向東退入陝西地區,反而被迫西撤,先退到甘州、肅州,最後退到了原本是整個河西地區最偏遠的沙州,在這個過程中,相當於是迫使這一時期整個河西地區的漢人精英大部分集中到了沙州地區,從來有人才的地方就有創造力,人才的西移導致了甘、肅、涼諸州在此後百年中日漸殘破,反而是沙州地區日益興盛,成了河西走廊的菁華之地。

河西走廊的這種人才分布變化,與安西四鎮郭楊魯鄭四家不斷西遷的變化也有共通之處,張邁聽了不住地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段時間來安西唐軍也用各種手段探查到了不少關於河西的情報,但都是零零散散,由一個深悉河西歷史與現狀的智謀之士提要鉤玄地敘述這個地區的局勢,這卻還是第一次,因此張邁聽得十分用心。

馬繼榮繼續道:「只因沙州有了如此根基,所以吐蕃雖然一時攻克了城池,但漢人的復國之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沙州陷落之後約六十年,吐蕃勢力稍衰,漢家豪傑馬上反擊,於大唐宣宗大中年間出了一位英雄揭竿而起,趕走了吐蕃守將,一舉規復了沙州、瓜州,河西諸州百姓聞信紛紛響應,此勢猶如東風送野火,數年之間,席捲瓜、沙、伊、西、甘、肅、蘭、鄯、河、岷、廓十一州之地,後又收復了涼州。」

張邁以往都是自己振奮別人,這時卻被歷史上這位英雄的壯舉所振奮,慨然道:「這位大英雄,想必就是張義潮公了。」

「正是!」馬繼榮道:「歸義軍全盛之時,轄境跨有十二州之地,民戶百萬之眾,其中西州、伊州,便已是今日高昌回紇的半壁江山,今日高昌回紇號稱西域強國,但與全盛時期歸義軍相比卻是遠遠不如了。」

那是河西漢民在大唐衰退以後的一個重新吐氣揚眉的時代,只可惜,這次重振持續的時間只維持了三十多年,隨即又陷入了混亂。

馬繼榮嘆道:「只因中原未能復振,河西雖強盛一時也擋不住整個大局的衰勢。到我大唐大順年間,歸義軍內部發生政變,大將索勛篡位奪權,雖然張氏一族不久後便除掉了索勛,重立張義潮公之孫張承奉為主,但這次內亂已經讓歸義軍元氣大傷。這時吐蕃雖然也衰落了下去,但回紇卻強盛了起來,甘州首先被回紇攻佔,跟著肅州也叛立不再聽張氏之號令。」

歸義軍的轄地,除了西伊沙瓜四州,其它州縣全部在甘肅二州以東,甘肅二州一被截斷,再加上西、伊二州也相繼被回紇侵佔,則歸義軍實際控制的土地,就只剩下沙州與瓜州了。一個震駭一時的極強勢力,轉眼間變成了一個邊鄙小國。

「張承奉繼位以後,不甘坐困沙、瓜二州,因此便大肆擴軍,可惜他志大才疏,又於開平四年自立為天子,結果反而失盡了民心。他對外接連被甘州回紇擊敗,對內又搞得沙瓜百姓流離失所,最後還被迫認甘州回紇可汗為父,歸義軍之淪為回紇人之附庸,由此開始。那已經是近三十年內的事情了。」

張邁聽到這裡心頭微震,尋思:「大唐雖然衰落,但在漢人心目中的影響力卻仍是根深蒂固,我未穿越前那個時代離大唐有一千多年了,提起大唐來還是人人忍不住熱血沸騰,更別說現在了。張承奉敗就敗在過早稱帝,他一稱帝,再事擴張就不是為了國家的大業,而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了,誰還會跟隨他?朱元璋那『高築牆、廣積糧、緩成王』的九字要訣,張承奉沒學會,我可得牢牢記得。」

馬繼榮繼續道:「就在張承奉內外交困之際,沙州又有一位英雄趁機興起,平定了沙、瓜二州的亂局,這便是曹議金曹令公了。曹令公對內安撫百姓,仍奉中原為正統,去天子之號,自任節度使,對外仍稱歸義軍,並與甘州回紇、高昌回紇以及我于闐聯姻,沙州、瓜州二地自此以後便走向寧定,工商發達,農畜蕃息,文教興盛,人口增長也十分迅速,成了萬里西域最宜安居樂業的地方。若就富饒而論,可與河中的薩曼東西並稱。」

張邁自此對沙州歸義軍情況的把握又深了一層,問道:「馬太尉剛才說的,卻都是沙州瓜州地方如何富庶,人民如何安樂,文教如何興盛,卻不知在武功上,歸義軍近十年來對外可有傲人戰績?」

馬繼榮心道:「張大都護好厲害,一下子就抓住了歸義軍的要害!」他遲疑了好久,才道:「曹令公是我主之岳丈,算來也是我的主子,繼榮作為臣下本來不該妄言主上,但在張大都護面前,繼榮就不怕斗膽說兩句:曹令公吸取了張承奉的教訓,一改窮兵黷武而用文教理民,對內崇尚佛教,民風未免稍弱,對外近二十載未有大戰,其國兵馬雖然不少,但是否有善戰之士,卻就難說了。」

張邁道:「如此說來,曹令公的軍政大略卻不免有矯枉過正的嫌疑了。」

馬繼榮不敢說是,卻只是陳述事實:「曹令公執政以後,四方逃亡百姓不斷來歸,二十年間人口增長了不止一倍,但領土卻未拓展一寸,對外也不敢輕言邊事,只是以外交手段守住了沙瓜二州數百里之地,雖然富甲西域,如今卻只是小國氣象。」

張邁心念轉了幾轉,又回歸到最起始的問題上來:「照這樣說,若我約曹令公會獵於龜茲、焉耆間,他是會興奮贊成,還是懷疑抗拒?」

馬繼榮又沉默了起來,張邁知道雙方的言談到這裡已進入最關鍵的一部分,馬繼榮肯否吐露心聲就看接下來這幾句話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深深一揖,道:「現在西域的漢人勢力七零八落,如果能夠將大唐的舊藩聯合起來,那麼漢家在西域重振便指日可待,今日聽馬太尉所言,恐怕曹令公也未有帶領西域唐民走向全面復興的志向,如果放任這樣一盤散沙的局面繼續下去,就算眼前能夠維持,過得一代人、兩代人,遲早會被胡虜各個擊破。張邁在這裡代表隴右道百萬漢民,代表自班超以降在西域瀝血奮戰的歷代漢唐將士向馬太尉請命了,望太尉能點破迷津,為我大唐西域軍民指出一條光明大道來。」

說著就拜了下去,馬繼榮慌忙扶住了張邁,叫道:「張大都護是朝廷天使,這樣的大禮我如何當得起!」

張邁道:「如今以我與郭、楊、鄭、薛等人的才能,保住疏勒不是難事,但如果只是維持現有的疆土規模,在我們這一代人老死以後,不出三代人安西一定土崩瓦解、被人吞併!因此此次東進關乎我安西全軍的生死存亡,更關乎西域漢民的興衰榮辱,還請馬太尉不要因於闐、疏勒之別,不肯教我一條善策。」

馬繼榮聽張邁將話說到了這份上,忙道:「張大都護,馬繼榮雖然是于闐之臣,但更是大唐之民!事關大唐,我豈沒有一點責任?大都護快快請起,繼榮雖然愚鈍,但也必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邁大喜,兩人重新坐好了,剛才張邁的一揖一拜是對馬繼榮的一種暗示,告訴他這一番問策不會白要他的,馬繼榮是個明白人,自然也明白張邁的意思,這才認真為唐軍籌謀了起來,說道:「這些年曹令公為確保在歸義軍在西域的地位凝聚人心,對內不斷宣傳大唐正統,所以沙、瓜二州百姓無不以身為大唐子民為榮,這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大都護既要東進,若能得到這股力量,再加上安西軍的精兵強將,那麼在河西便勢必無往而不利!這是其一。」

張邁喜道:「那其二呢?」

「其二,就是不能讓曹令公一開始就抗拒安西。」馬繼榮道:「曹令公是守成偏安之主,非虎視萬里之雄,若大都護一開始就表示要與他會獵與龜茲、焉耆之間,就算曹令公肯接納,他手下的文臣武將也勢必擔憂大都護的東進會將沙、瓜二州捲入戰火,必會促請曹令公謹慎行事。兩國一旦隔閡起來,大都護的主張就無法進入沙州,更無法影響到的河西的唐民了。」

「那我應該怎麼做?」張邁問。

「大都護若在北路有什麼計畫,自請進行。」馬繼榮道:「但對歸義軍,則仍然宜派遣使者,最好是派遣佛門高僧為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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