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幽靈騎兵 第047章 漢宣定胡碑(一)

郭洛的話讓張邁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朋友。

他來自一個偏遠的農村,少年時代就搬進了縣城,後來又進了大城市讀大學,身上也一步步地洗去了農村的味道,換上了都市人的氣質,不過偶爾回到鄉下,看到兒時的玩伴時仍然不免感慨萬千——

都是一個村裡出生的人,在最開始的起點上並沒什麼兩樣,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可就因為家境不同、機遇不同,漸漸地就變成了一個國家裡的「兩種人」。小時候,都是光著屁股一起玩泥巴,等長大了,張邁是坐在舒適的辦公室里,享受著現代文明的種種成果,而那些留在鄉下的夥伴呢?或者在打工,或者在做生意,有的甚至還在務農,也有的父輩做生意發了財,便成了鄉下的二世祖,回鄉下時遇上,張邁都忘記了對方,常常是得夥伴提醒,才記起原來是玩泥巴的小夥伴。

可是,彼此之間已經不是一路人了,張邁雖然抱著善意,但他說的話對方聽不大懂,或者覺得新鮮,或者覺得奇怪,而張邁也覺得,青梅竹馬的發小,聚在一起也只是保持禮貌上的客氣而已。就像處於不同位面的人,彼此之間有一道很深的壁障,很難溝通。

而這些「唐奴」,他們和張邁的距離,比起兒時玩伴來只怕要更加遙遠。

「他們對我的期望是什麼?對唐軍的期望是什麼?他們能理解的語言是什麼?」

「不是我說的什麼自由、自尊,說什麼理想、未來,那可都是我的一廂情願,不是他們現在最需要的,能理解的。」

「而我卻只考慮自己的需要,想要像帝國時代遊戲里一樣,用僧侶喔喔喔喔念幾句咒語就把他們招降過來嗎?什麼拯救唐民,什麼四大目標!都是閉門造車鼓搗出來的玩意兒!我還當自己是在玩遊戲啊!這是現實,是現實!」

就像郭洛所說,如果是自己處於他們那樣的環境,大概也會變得像他們一樣吧——或許處境會比他們還慘,或許早就已經活不下去了。

換個立場,設身處地地站在這些「唐奴」們的角度,再回想剛才自己的表現,張邁忽然發現了自己方才的可笑。

「我沒能和他們溝通好,不是他們的錯,是我的錯。他們或許變得麻木了,或許變得呆板了,但我也不能就放棄啊。」

是的,這些人的基礎顯然沒有新碎葉城的唐民那麼好,而張邁一開始的期望又過高,在發現自己對新碎葉城唐民的激勵手法不起作用時,內心感受與情緒自然不免產生落差。

正是因為蒙昧,他們才更需要幫助與教育,而那麻木,或許也只是雙方互相不了解而產生的壁障。

「所以,要用他們現在能夠理解的語言來和他們溝通,往後再慢慢教育。」

「我不能放棄他們!」

「這一刻我若放棄了他們,他們也就放棄了我!」

他拉住了馬頭,轉回跑了幾步,郭洛彷彿從張邁的神情變化中猜到了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帶人緊緊跟在他身後。

這時唐民們正要散去,他們做奴隸久了,手鏈腳銬忽然消失反而有些不習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著,有一些人甚至顯得很擔憂,因為怕會沒飯吃。

這時候有人發現那位「張特使」又跑回來了,本來要散去的人群又聚攏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多樣了,有害怕的,有好奇的,當然更多的還是迷惘。

張邁下了馬,走到人群中去,看身邊站著一個男子,一時竟估摸不出對方多大的年齡:從整體看來,好像是個比郭洛還小一些的少年,但滿臉都是皺紋,頭髮又黃又干,又瘦得厲害,兩個肩膀大概因為長期重壓都凹陷了下去,肋骨根根突出,用一條破布從肩頭上盤過來,盤到了胯下,遮住了前面羞處,卻露出了大半個屁股。

「你叫什麼名字?」

這少年有些呆,結結巴巴說:「干猴子。」

干猴子,聽起來像外號。

「姓什麼?」

干猴子搖了搖頭。不知是忘記了,還是乾脆就沒有。

「為什麼不穿褲子呢?」

干猴子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那表情是嘴角的肌肉裂開,大概是笑吧:「沒,沒有。」

「沒?沒有?」現在天氣還比較暖,甚至有些熱,不穿衣服也還沒什麼,「可是冬天可怎麼辦啊?」

「幹活的時候,好些,不動,躲乾草堆,挨一起,就好些。也有凍死的,我哥哥去年就凍死了。」他說到自己的哥哥死掉,臉上卻沒多少哀傷。

大概是平時沒怎麼說話,都不流利了,胡音又很重,但張邁勉強還是聽懂了,所謂挨在一起,大概就是幾個人擠在一起取暖,看他們瘦成這個樣子,吃的肯定也不足,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到現在的。這需要多頑強的生命力啊!

張邁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在大都市裡是不可能見到這樣貧慘的人的,哪怕是乞丐,也比眼前的這個干猴子好,可干猴子也不是這群人中很特別的一個,或者說,這些「唐奴」大體上都是如此。

淪為奴隸的這些唐民後裔,在這裡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啊!

想到這裡張邁更覺得自己不能放手不管他們,哪怕這些人不可能成為唐軍的兵員,也得盡量幫幫他們!

張邁揮動馬鞭,打了個響——這是郭汾教他的,他練了一百多次才學會,馬鞭空響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他走到高處,大聲道:「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你是張特使。」有人說。但他們不知道這個坐在馬上的張特使為什麼要回來。

「那你們知不知道,」張邁指著昭山的方向:「回紇人在我手下連吃敗仗,阿爾斯蘭的行宮也已經被我奪取!」

有人迷惘,也有人點頭。

「這方圓百里的什麼迪赫坎,回紇人,全部被我打趴下了!以後你們不用聽他們的話了!也不用替他們幹活了!」

「不幹活,那我們吃什麼?」

「跟著我走!就會有吃的!不止能吃飽,我還會給大家找到衣服穿!」

這些話,是他們聽得懂的。

有一些人站得遠了,聽不大明白,不過他們總算明白了一點:這位長官要自己跟著他,而且給飯吃。

其實他們並沒有張邁剛才認為的那麼遲鈍,他們對張邁的第一番話沒反應,只是因為張邁說的話和他們的常識離得太遠,但這時卻理解了,因為張邁話里的信息點變得簡單了:他是表明自己是個強者,且許諾自己有能力給唐民們一條活路。

當然,還是有一些人還不大相信,甚至有些抵觸。他們雖然過得很苦,但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很多年了,忽然要改變,哪怕人家告訴他們將會變得更好,也有些懷疑,甚至害怕。

郭洛見著,上前低聲對張邁道:「邁哥,這些人中已有心動的了,不過心中仍然在猶疑,我們可沒那麼多時間等他們慢慢作出決定,還是得設法激發其烈性,若是些沒烈性的人,沒法跟上我們的。」

「你想怎麼激發他們的烈性?」

郭洛拍了拍手掌,令人推出那三個回紇來,將之釋放,對眾人道:「大家本是同族,今天我們來一來是要救大家出水火,二來也是要幫你們報仇。」指著那三個回紇道:「我已經聽說,這些看管你們的回虜平日對你們凌辱虐待,無所不至,今天就是大伙兒報仇的時候了!」丟下幾柄刀劍:「大伙兒誅殺了仇人,就隨我們走吧。」

他說著揚了揚手,唐軍數百騎都退了幾步,藏碑穀人各各對視,沒一個敢動手,楊易怒道:「怎麼,這三個回虜都沒反抗之力了,你們這都沒膽子動手么!」

那三個回紇在這藏碑谷看管農奴牧奴久了,也聽得懂一些漢語唐言,知道此時生死攸關,自己平時對這些唐奴予打予殺,仇恨甚深,這時只要有一人衝上,開了個頭,跟著便會引發其他人效尤,自己三人馬上就會被亂刀分屍!其中一個便怒吼起來,罵道:「你們這些唐奴,誰敢動手,將來大汗派人打回來便將他五馬分屍!」

楊易見有些唐民在他的恐嚇下反而退了幾步,叫道:「我去塞了這廝嘴巴!」

郭洛卻攔住了他,張邁也搖頭道:「如果他們這樣都不敢動手,那就實在沒什麼希望了。」

唐軍數百將士騎在馬上,等著,等著,但等了足足有半個時辰,還是沒人敢上前一步,楊易等人失望之情都已溢於言表,那三個回紇眼見唐民們不敢動手卻獰笑了起來。

忽然之間,人群有人擠了出來,竟然是個女子!年紀不大,皮膚卻皺巴巴的,走路一拐一拐,顫抖著身子,甚是害怕,來到那幾柄刀旁邊,猶豫著,終於拿起了一把橫刀。

張邁有些想不到第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女人,一時間兩千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那三個回紇眼神中卻露出懼意來,其中一個出聲恐嚇道:「你要做什麼!活得不耐煩了嗎?」

那個女子嚇得橫刀跌落在地上,人群中有人叫:「黑女,快回來!」

黑女盯著其中一個回紇,兩眼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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