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百千家似圍棋局 第317章 病虎遺言托心腹

楊齊宣在李林甫房間門前站著,額頭上全是汗水,而外袍之下的內衫,也早就被汗漬浸透了。

李林甫這麼快就醒轉,而且醒轉之後對他的神情,讓他心裡惴惴不安,他在外邊思忖了許久,終於決定,還是來求見李林甫。

沒一會兒,聽得門吱一聲被拉開,但開門的並不是使女,而是葉暢。楊齊宣看了葉暢一眼,從葉暢的神情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楊齊宣暗暗有些恨,但卻知道此時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

他向葉暢拱手道謝,葉暢也還了一禮。

邁步跨過門檻,楊齊宣便看到李林甫坐在榻上,只是用一個枕頭墊著後背。楊齊宣無聲無息地吸了口冷氣,然後卟嗵一聲跪倒在地。

「丈人,小婿一時糊塗,聽了駙馬楊洄的唆使……此前種種,都是小婿之過,丈人切莫再為小婿而氣壞了身子!」

「人非聖賢,豈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李林甫和氣地說道:「楊郎,你起身,起身說話。」

這倒有長輩教訓晚輩的諄諄之意,不過楊齊宣卻嚇得兩股戰戰,若是李林甫發怒訓斥,他倒沒有這麼害怕,可是李林甫越是和氣,他就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將印象翻轉過來,自己便不是死路一條,今後也將面臨著李林甫的全力打壓。

勉強讓自己定神,楊齊宣便又道:「小婿知錯,又恨駙馬楊洄唆使……故此小婿方才去見了駙馬楊洄,卻發覺這廝與楊侍郎楊慎矜勾結在一處,他們……他們想要去聖人面前進讒言,構諂大人!」

葉暢悚然一驚,看向李林甫,李林甫卻神情不動,聞言一笑:「你且說說,他們如何構諂於我?」

「他們要以大人身體有恙為名……」

楊齊宣毫無保留地將楊洄、楊慎矜的密謀吐了出來,葉暢微微吸了口冷氣,若他們真這般做成了,只怕李林甫的相位真會不保。

從李隆基的立場來看,只要有人能取代李林甫為他撈錢,那麼李林甫的相位就該讓一讓。畢竟如葉暢上次對李林甫所言,他為相已經十餘年,在李隆基一朝,這是絕無僅有的事情,就算是姚崇、宋璟兩位名相,實際上擔任宰相的時間也不過就是數年。

楊家兄弟都擅理財,而且又已經有了充足的經驗與資歷,若李林甫真的病倒,那楊慎矜取代他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李林甫思忖了片刻,然後出聲道:「既是如此,你為何要與我說,何不與他們做到底?」

「小婿終究是大人女婿,小婿前途為大人所賜,怎敢喪心病狂至此?此前一時糊塗,不得不與之虛與委蛇,此刻幡然悔悟,自然要向大人坦誠相告!」

「這麼說來,那楊慎矜還在等你的消息?」

「是!」

「好,好……你去對他說,老夫病得快起不來了,剛才雖醒,卻已經在交待後事。」李林甫道。

「這……」

「去吧,速去速還,莫令其起疑心。」

說到這裡,李林甫看了葉暢一眼,葉暢卻佯作不知。但李林甫卻不放過他,直接點名道:「十一郎,你覺得如何?」

「相公所謀深遠,非晚輩能及。」葉暢道。

「何必謙虛,你指點楊郎一下。」李林甫道。

「確實無所指點,唯有四字,隨機應變罷了。」

聽得「隨機應變」,楊齊宣臉上微微一紅,這可不只是指點他,更是譏諷他立場換來換去。他看了葉暢一眼,卻見葉暢一臉正色,彷彿並無其餘意思一般。

「還不謝過葉郎君?」李林甫道。

「是,是,多謝葉司馬……」從齒縫裡吐出這幾個字之後,楊齊宣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在這間屋子裡呆了,當下道:「那邊還等我消息……小婿這就告辭了。」

「去吧!」李林甫道。

楊齊宣出了門,臉上扭出的強笑頓時沒有了,他陰沉著臉,快步離開這座院子,從側門出了李府,便徑直到了東市。入市之後,拐入一家酒樓,立刻有人引他走到後院,不一會兒,便見到了楊慎矜。

「為何耽擱這許久,府中情形如何?」楊慎矜問道。

「家岳他……醒了。」楊齊宣垂著眼低聲道:「情形不是太好,御醫口中沒說什麼,神情卻極為凝重。家岳自己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對,拉著子女在交待一些事情。」

「何事?」

「家產分割,還有遺表之事。」

這些事情確實很繁冗,若是李林甫真的病入膏肓,這番交待之後,他的最後精力也只怕耗盡了。楊慎矜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又看了看楊齊宣:「尚有餘事否?」

「未有。」

楊慎矜心中一動,楊齊宣的神情似乎有些緊張。他琢磨了一下,遇到這等大事,若是楊齊宣完全不緊張,那才不正常,那證明他背後有所依仗。

不過出於慎重考慮,楊慎矜還是決定去一趟李府。

「楊大夫先請留在此處,我去一趟就回。」楊慎矜道。

「侍郎何去?」

「自然是令岳府邸。」

楊慎矜一邊說一邊起身,那邊楊齊宣神情不禁微變,若是給楊慎矜在李府看出什麼名堂來,豈不一切要糟?

此次能不能扳倒楊慎矜,可以說是楊齊宣能否挽回在李林甫面前形象的關鍵,但他想出去,卻被楊慎矜的僕從攔住:「大夫請留步,待我家主人回來之後,尚有要事要與大夫商議。」

「讓開!」

「小人不敢違背我家主人之命,還請大夫莫令小人為難……」

那僕人不肯讓開,楊齊宣也不好強行闖出,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禱,李府那邊不會出什麼紕漏。

而且,他也寧可呆在這裡,至少不需要直接去面對李林甫。

楊慎矜到得李府大門前,令人上去敲門通稟,原本緊鎖的大門敞開,出來的僕人神情有些緊張,待得知他的來意,那僕人猶豫了一下,然後才進去稟報。

過了好一會兒,李林甫之子李嶼慌慌張張出來相迎,楊慎矜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會被迎入李府,神情又是一動。

進了大門之後,楊慎矜道:「朝廷意欲往安西運送一批軍資,需要從府庫之中調動,此事關係重大,不得相公允許,下官不敢輕舉妄動。少卿,請引我去見相公。」

李嶼此時官職為太常少卿,聞言神情有些悲傷:「若是別人,嶼定然是不說的,但是楊侍郎……家父今日忽得重病,如今卧病在榻,聽聞侍郎來,我等雖是勸阻,但家父卻執意要見……侍郎進去之後,切不可以冗務繁擾家父!」

楊慎矜作出大驚失色的模樣:「相公身體不適,我定要探看……可請了太醫,家中藥物是否齊備?」

一邊客套,一邊便到了李林甫卧處,才近門便嗅得濃濃的藥味,楊慎矜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太醫在那力煽火煎藥,見了他只是遠遠施禮。才走到門前,便聽得劇烈的咳嗽之聲,彷彿撕心裂肺一般,聽聲音卻是李林甫的。

楊慎矜進了門,便看到四周陰暗,一群人跪在一張床榻之前。他迫不及待向床榻上望去,其上一人,依稀正是李林甫模樣,只是極為憔悴,正在劇烈咳嗽,良久才平靜下來。

楊慎矜上前施禮,眼中含淚:「相公,你如何這般情景!」

「楊釗,是你來了么?」榻上的李林甫循聲望來,但目光渙散,看上去甚是糝人。

「大人,是戶部侍郎楊慎矜。」在一旁服侍的李岫道。

「不是楊釗?」李林甫似乎有些失望,聽得楊慎矜心中甚是不舒服。楊釗不過是裙帶之臣,雖然這兩年來升職甚快,也算是投入李林甫門下,甚得重用,但是楊慎矜依然有些瞧不起其人,只覺得這廝並無多大本領。

「原來是楊侍郎……楊侍郎來得好,來得好……」說到這裡,李林甫又喘起氣來,好一會兒之後,才算能繼續說話,他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楊慎矜:「我死之後,朝廷的事情,還有家中的子婿孫輩,便託付與你了。」

隱在闈幕之後的葉暢忍不住撇了一下嘴,李林甫這句話,倒是說得順溜。

與葉暢初聞此語時一般,楊慎矜聽到李林甫這樣說後,同樣是汗流浹背,彎腰下去施禮:「相公,吉人自有天相,相公必能痊癒,請相公安心養疾,切勿胡思亂想……」

「若是朝廷有使者來問我身後之事,我必舉你代我。」李林甫喃喃說了一句,然後又咳了起來。

楊慎矜正待再說,卻見那御醫端著煎好的葯進來,周圍人手忙腳亂開始服侍李林甫喝葯。他在旁仔細觀察,卻見李林甫坐都坐不起來,只是將頭部稍稍墊高了些,然後那葯喂入他口中時,卻無力吞咽,倒有大半都落在了胸前衣襟上。

看到這一幕,楊慎矜突然覺得有些輕鬆。

李林甫曾經象泰山石一般沉重,但再沉重的石頭也經不住時間的風蝕,現在,這位權傾一時的宰相,終於露出了老態。哪怕他此次不死,只要這等情形傳入天子李隆基的耳中,李隆基也不會讓他繼續在相位上呆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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