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百千家似圍棋局 第312章 娘子軍破夜曲江

杜甫有些疲倦地看著長安街道,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門戶,嘴邊浮起了一絲苦笑。

這絲苦笑只是一閃而過,旋即他振作起精神,對跟在身邊的家僕道:「下一家吧。」

「郎君都跑了這麼多家,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只怕趕不上晚飯啦!」那僕人嘟囔著道。

杜甫哪裡不知道天色將晚,但手中的文章尚未投遞完,還有數家要跑呢。

「郎君,此次乃是朝廷拔舉人才,又非進士科舉,用不著行卷,你還忙來忙去,何苦來哉!」僕人卻他不回應,又嘮叨道:「何況便是要行卷,你也該請位郎君相助,他堂堂宰相之婿,若得他之力,將郎君文章遞到李相公手中……」

「住嘴!」杜甫勃然變色。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喟然一嘆:「休得胡言,阿戎雖為宰相之婿,有些事情,反而更不好煩勞他。」

「郎君就是矯情,當初葉司馬待郎君,那可真是沒有話說,可是郎君偏偏不理會他。後來那些人要算計葉司馬,又是郎君遣我去向葉司馬示警……」

「此事休提了。」杜甫擺了擺手道。

舊年李適之之子挑起的風波,彷彿就在昨日一般,這一年來,他潦倒於京城,已經是囊中羞澀,甚至不得不從住處搬出,借居於族弟杜位宅中。他的族弟杜位,年紀與他相差不大,亦是李林甫之婿,曾數次說要將他薦與李林甫,都被他婉拒了。

若是為了求官,便接受李林甫的賞識,那麼同葉暢有什麼區別,當初他與葉暢劃袍斷義還有什麼意義?

杜甫是個很糾結的人,他做不到李白那樣的瀟洒自若,李白可以一面毫無慚色地用一個人的錢去飲酒尋歡,另一面將其人罵得狗血噴頭——這廝這般做,別人只會說他真性情中人也,而杜甫這般做,只怕就有人要說他是反覆小人了。

他所要送的確實不是舊式的行卷,而是這兩年來有了更多的見聞之後寫出的時論文章。這種與眾不同的行卷,雖然為他招來了一些關注,但大多數地方得到的還只是一句「嘩眾取寵」。

又送了兩戶人家,眼見天色真晚了下來,很快就要敲禁街鼓了,杜甫帶著僕人回到了西曲江的杜位宅。杜位待他倒是不薄,相當禮遇這位族兄,故此杜府僕人也不敢怠慢他,將他引入側院的客房中,便是送水送飯。

他這邊才吃完,那邊便聽得僕人匆匆跑了回來,低聲道:「郎君,郎君,好象又出事了!」

「何事?」

「聽說那位葉司馬未奉詔令便從遼東回了長安,昨夜被禁軍圍了一夜,險些就被捕入詔獄……」

這事情在長安權貴中飛速傳播,但杜甫只是一個奔走於權貴門下求賞識的文人,故此消息得到的晚了。聽僕人說完事情經過,他怔忡了好一會兒,不禁又想起當初與葉暢結交時的情景。

捫心自問,葉暢當真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有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與葉暢相交,卻如飲葡萄酒,初時不覺,久而自醉。而且葉暢此人極有行動力,他想到的事情,定然去做,他不是那種言過其實的人物。

對於詩文,葉暢也有自己的看法,兩人討論之時,葉暢那句「文章合為時而著」,當真振聾發聵,讓杜甫心折不已。也正是因此,他受葉暢影響,此次投出的文章,都是那種「為時而著」針對具體事情來談的,不再去追求華麗的辭藻。

這兩年葉暢在遼東做得好大事業,夜飲之時,杜甫偶爾也會向東北舉杯,默祝自己這位前友人。

「後來呢?」見杜甫沉思不語,僕人不敢再說什麼,停了下來,杜甫便又問道。

「就這些……小人是在位郎君宅中聽得的,哦,如今位郎君的幾位連襟都到了他府中,正在商議此事呢。」

李林甫的女婿都跑到杜位宅中來議事,這倒是奇了。李林甫諸婿中,杜位算是比較清淡的,故此住在曲江西,而沒有湊到李林甫府邸邊上去。這些女婿跑到杜位宅來,一般情形是很少的。

就在杜位宅面向曲江的院落里,燭火高照,燈火通明,杜位看著這些連襟位,臉上帶著笑,心裡卻有些不快。

平日里大夥之間往來得並不多,可楊齊宣此時將眾人聚攏,而且是聚在自己宅中,也不知是何意思。

因為對著曲江,所以可以看到江上畫舫夜航,甚至傳來絲竹管弦之聲和浪蕩的笑聲。他們都是文人,對於這種情形,也不陌生。

夜幕雖是降臨,登聞鼓也響過了,那邊的畫舫卻還未停歇。這玩意兒是從洛陽傳來的,而在洛陽,也最先是由大觀園弄出的,據說便是葉暢的主意。夜間游江,美人在側,明月在天,總讓人易發詩興。

果然沒有多久,便聽得有女子開始唱了起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孤篇一詩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此時唱出,頗為應景。在座的諸人一時之間,都未開口,而是側耳傾聽。

「這曲江夜景,果然非同一般。」一曲畢後,眾人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杜位這個主人不出聲,那楊齊宣先開口來:「無怪乎位郎君要在此安居,便是我,也想著在這附近置宅了。」

眾人都是他召來的,等著他說正事,故此也沒有誰介面。楊齊宣咳了一聲,有些尷尬,但還是繼續道:「我輩能在此悠遊,飲水思源,卻不可忘記丈人之恩。」

眾人應和了兩聲,楊齊宣又道:「今日有一事,我等當為丈人分憂,便是那葉暢之事。」

此語一出,眾皆肅然。

他們可都明白,葉暢險些就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而且即使是現在,葉暢與李林甫的關係,似乎也沒有完全破裂。

「此事丈人不好提起,全是我私下揣測。」楊齊宣又道。

「妹夫有何話,就請直說,大夥都是一家人,何必遮遮掩掩?」杜位實在受不了他這副模樣,當下催促道。

「正是。」另一連襟張博濟亦道。

楊齊宣看了眾人一眼,這些人當中,張博濟為鴻臚少卿,鄭平為戶部員外郎,杜位為右補闕,元捴為京兆府戶曹,他自己為諫議大夫。諸人之官,大多都是清貴之職,所仰賴者,皆是丈人之力。他定了定神,然後說道:「當初丈人頗為看中葉暢才能,故有意招其為婿,葉暢窺測其意,乃投其所好……」

給葉暢栽上一頂騙婚的帽子,先讓眾人生出同仇敵愾之心,然後楊齊宣又道:「幸好葉暢奸計,為丈人所識,並未得逞。丈人憐才,故此只是薄懲之,但這葉暢卻不識好歹,依舊心懷不軌,與韋堅餘黨勾結。丈人日理萬機,總攬我大唐要務,哪裡有那麼多閑功夫應付他。我等為晚輩,自然當為丈人效力,想法子讓那葉暢知道厲害!」

他說得慷慨激昂,眾人卻是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介面。

身為李林甫的女婿,既是幸運,也是不幸。李林甫為他們鋪就了陞官之途,卻也限制了他們的發揮,故此這些人都官居清要,但卻沒有多少真正的經驗。大夥都知道楊齊宣話里藏著私心,只是為何有這私心,眾人還有些疑惑。

而且就算他說的全是對的,他們又如何去對付葉暢,要知道,那可是連李林甫一時間都啃不下的硬骨頭!

「此事我等豈可輕舉妄動?若是因之壞了丈人大事,那才是不妥。」過了會兒,鄭平緩緩說道。

「正是,況且說葉暢與韋堅餘黨勾結,也只是流言,未必能當真。」又有人道。

楊齊宣暗罵了一聲,他並不指望這些人真正能與他齊心對付葉暢,他其實只是想借著這些人一起,向李林甫施加影響,讓李林甫意識到,葉暢與韋堅餘黨勾結,遲早是李林甫的心腹大患罷了。

他也可以自己單獨對李林甫說,可此次風波已經讓他有些心虛,若是李林甫識破他的用心,知道他就是不希望李林甫女婿中出現一個能夠超過自己的人物,那時只怕適得其反。

「各位說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之意……」

他正在想著措辭之時,突然間,聽得外頭一陣亂,楊齊宣醞釀半日,好不容易到了這緊要關頭,頓時覺得不悅,一皺眉改口道:「杜郎,貴宅中似乎有些嘈雜,卻是為何?」

杜位安排人去查問,楊齊宣聽得嘈雜聲稍靜,便又開口道:「我之意,也是大夥商議出一個法子,然後呈請丈人決斷,並非擅自作為。」

眾人心中覺得他這是多此一舉,而且說實話,在座幾位因為李騰空的關係,家裡也沒有少往安東商會投本,如今安東商會每年的分紅,都是各家很重要的財源之一,誰都不願意為這不明不白的原因與葉暢真正翻臉,故此眾人就都有些猶豫。

無論楊齊宣如何說,眾人都是說還要議一議。楊齊宣有些急了,他被楊洄挑得有些頭大,只覺得自己一定要徹底破壞葉暢與李府的關係,斷絕葉暢成為李林甫女婿的任何可能,唯有如此,才能保證自己成為李林甫諸婿中最有前途者。故此忍不住又道:「葉暢不過是鄉野穡夫,又無功名,僥倖為聖人與相公所看中,委以重任。諸位如此,莫非是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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