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頻年兵火動邊書 第295章 左右跋扈誰與共

大唐天寶五載十月十五日,小雪突然而來,讓人意識到,冬日已經來臨了。

不過今年的冬天來得遲些,遼河如今也只是清晨時才有點薄冰,到上午時分就完全化解,不影響船隻在此航行。

安祿山從在一艘船上,身披蓑衣,遙望遼河東岸,所見唯有一片蒼茫。

「葉暢這廝倒是有趣,這些時日都忙著將安市城百姓南遷,這般天氣,途中也不知會死多少人!」他身旁的高尚笑著道。

得知葉暢向南遷人的消息,他們甚為高興,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曝露了葉暢的打算。

安祿山一笑,目光轉到正在自己前方的一個少年:「李懷玉,過會兒你可要認清楚哪個是葉暢。」

那少年郎正是侯希逸的高句麗表弟李懷玉,他奉命前往求援,但是安祿山雖是調集兵馬來到柳城,卻也為時已晚,侯希逸已然兵敗身亡。李懷玉原本是有幾分瞧不起自己這位表兄的,但感念其讓自己脫身之恩,便立誓要替其復仇。

他雖是年少,卻長得雄壯,而且矯健勇猛,安祿山有意令其成為自己的曳落河,故此帶在身邊聽用。

「多謝安大夫!」聽得安祿山的吩咐,李懷玉咬牙切齒地道。

「這廝好生無禮,時間馬上就到了,他人卻還未出現!」安祿山一部將道。

「離午時還差多久?」安祿山問道。

「尚有一刻。」

「繼續等吧……若是能等到咱們滿意的結果,多呆一刻又有何妨?」安祿山道。

他們自然不會是孤舟前來,就在安祿山這艘船後不遠,還有二十餘艘大小不同的船隻。又等了一會兒,河東岸仍然沒有見著動靜,安祿山皺著眉,正在懷疑葉暢是不是耍自己時,突然聽得有人叫道:「來了!」

船卻不是從東岸來的,而是自遼河下游過來。安祿山抬眼望去,心中一凜:是艘大船!

這艘船比起安祿山所乘船還要大,不過沒有起幾層的船樓,所以並不顯得高。見這船逆風而上,速度並不快,安祿山微微搖頭:「聽聞葉暢在旅順建船場造海船,莫非就是建的這玩意?」

高尚定神向那船看去,也覺得有些不解,這船似乎不適合做戰船使用。

那船雖是慢,但還是漸漸近了,很快便與安祿山座船並駕齊驅,然後拋錨泊位,停了下來。

安祿山所乘船雖然沒有對方大,但有三層船樓,故此能夠居高臨下,向著那船上望去,只見船上水工甚為精幹,雖是忙碌,卻沒有半點亂像。

然後便看到一隊人從船艙中行了出來,為首者正是葉暢。

葉暢仰頭向這邊看來,見安祿山按舷俯瞰,笑著拱手道:「見過安大夫。」

「葉司馬大駕,還真難請啊。」安祿山哈哈大笑道:「長安一別,今日再見,我心甚慰。」

「見安大夫無恙,吾心亦是甚慰。」葉暢笑道:「安大夫召我相見,不知有何吩咐?」

「不急,不急,在長安城中見著葉司馬,我心中便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今日咱們不急著談正事,不妨先敘敘別情……」

葉暢心裡暗罵一聲,與你這個安胖子死屁豬有什麼別情好敘!不過安祿山既是這般說,他也不欲顯得自己很急迫的模樣,當下笑道:「安大夫要敘敘別情,不知當如何敘法?」

安祿山笑著沒有開口,這時他旁邊的高尚伸出半截身子,居高臨下道:「聽聞葉司馬善詩,身邊王昌齡號稱詩家天子,岑參亦以詩聞名。今日安大夫與葉司馬相會,正風雲際會,請葉司馬作詩一首,為安大夫賀!」

聽得高尚此語,王昌齡與岑參都是勃然大怒,在高尚話語中,將葉暢當成了安祿山身邊的清客文人幫閑門客之流!當日高尚在安市城中,便以口舌之利佔據上風,當時葉暢沒有與他計較,他今日還想如當時一般!

不待王昌齡與岑參開口,張鎬卻笑著道:「葉司馬揮戈北向,契丹迪烈汗潰不成軍,叛將侯希逸授首建安,如此功業,當須賀之。聽聞安大夫善胡旋舞,如今安大夫船如高台,正好作胡旋舞為葉司馬賀!」

王昌齡與岑參都是轉怒為喜,高尚固然嘴尖舌利,可是張鎬此時絲毫不遜色於他。高尚譏諷葉暢為清客文人,張鎬便嘲笑安祿山為舞伎樂工。張鎬的反擊如此犀利,高尚當時愣了一下,只覺得今日張鎬,似乎與當時全然不同。

安祿山聽得這裡,笑著道:「我為胡旋之舞,只舞與天子與貴妃觀看,葉司馬欲見,只怕要到長安皇宮之中才成。」

他言下不以為舞伎樂工為恥,反而覺得自己能在李隆基、楊玉環面前舞蹈,那是得天子信任重用。他這一說,原本高尚要反唇相譏的話就說不出來,直接咽了回去,憋悶得胸中氣血翻湧,忍不住嘆道:「安大夫,你怎麼能這般說!」

「安大夫如何說,自有他的道理,高尚,你勿太過無禮了!」嚴庄在側道。

高尚只能再度搖搖頭,安祿山嘿嘿笑了笑,眯著眼睛看葉暢,看他如何應對。

葉暢卻不會與他去爭這個弄臣的位置,笑著道:「安大夫言之甚善……如今別情已敘,安大夫何不轉歸正題?」

「既然你迫不及待,那麼某要問一聲,侯希逸何罪,竟為你奸計所害?」安祿山臉上笑容收斂不見,面沉似鐵,目寒如星,瞪著葉暢,彷彿一頭猛獸,正欲撲擊噬人!

「正是,侯希逸為安東都護府裨將,在邊疆征戰多年,頗有功勞,安大夫正欲舉薦用之。葉司馬,你擅自誅殺大將,莫非是視大唐律令如無物,視安大夫如無物,視大唐天子如無物?」高尚覺得這又是一個機會,頓時跳出來再次叫道。

葉暢還沒有答話,便聽得安祿山那邊船頭響起哭聲,一個少年,出現在船舷之側,戟指指著葉暢,破口大罵道:「狗賊,你這無德無能的匹夫,殺我兄長,害我將士,奪我功勛,壞我邊事!葉暢,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牲!」

葉暢沒有說什麼,向著南霽雲使了個眼色,南霽雲會意,猛然起手,揚手便是一箭。他手中執的是張弩,早就已經上好了弦,而且他人在船的另一端,眾人的注意力全在葉暢身上,並沒有注意到他。安祿山身邊衛士注意到他的,也忙著去護衛安祿山,故此南霽雲一松弩機,弦聲凄厲,箭破空而出。

李懷玉正對著葉暢邊哭邊罵,聽得聲音響起時已經晚了,那箭自他頸脖子穿透而過,他的罵聲戛然而止,人在船上愣了一下。

當著安祿山的面,他原以為自己是很安全的,卻不曾想,葉暢這邊竟然毫不猶豫便將他射殺了!

他身體前傾,從船舷上翻落,卟嗵一聲掉入水中,然後那水面上便浮起了淡淡的血跡。

「大膽!」

「放肆!」

「該死!」

隨著李懷玉落水,安祿山船上大亂,十餘張盾將安祿山等團團護住,而船艙里數十名甲士沖了出來,以弓箭對著葉暢的座船,只等安祿山一聲令下,便欲來個蝟射!

安祿山心裡也是又驚又怒,他瞪視著葉暢,眼中殺意盎然。

「聒噪之徒已去,現在可以與安大夫談談安市州了。」葉暢嘴角上揚,卻是雲淡風輕微笑自若。

「葉暢,你這是何意?」葉暢的神情讓安祿山船上的眾人一時不知所措,過了會兒,高尚尖聲喝問道。

「侯希逸敢來我虎口奪食,那是自尋死路,他全軍盡墨,唯有表弟李懷玉脫身。我早欲誅此小賊,以震懾宵小,今日安大夫將其送來,我卻之不恭,只好要了他的性命了。」葉暢平靜地說道。

高尚還待說話,卻覺得嗓子里緊緊的,聲音都發澀,只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咕嚕聲,然後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他心中除了震驚之外,還有恐懼。

葉暢言下之意很清楚,敢惹他,就算躲到安祿山身邊去,他也要想法子取了性命。李懷玉被安祿山帶到這裡,原本是作為指證葉暢的苦主,結果卻在葉暢一個眼色之下,便被射殺!

這至少證明兩點,一是葉暢明機善斷,料到了李懷玉會出現,早早做出這樣的安排;二是葉暢睚眥必報,這種脾氣還勝過傳聞,甚至比以跋扈著稱的安祿山更跋扈!

李懷玉得罪了葉暢不假,可他高尚難道沒有得罪葉暢么?無論是那日出使之時,還是方才舌辯之際,他對葉暢的羞辱,遠在李懷玉之下。葉暢能使人射殺李懷玉,難道就不能射殺他高尚?

安祿山眼中凶芒閃動,葉暢在這種情形下射殺李懷玉,將他胸中的怒火也掀了起來。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下令與葉暢決一死戰,但他這個人雖是兇橫蠻暴,卻又有著狐狸的狡詐,葉暢敢如此肆無忌憚,豈會沒有什麼倚仗?

強自鎮定下,安祿山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旁邊的嚴庄低聲道:「安公,安大夫,制怒,制怒!」

好一會兒,安祿山終於控制住自己,他冷聲道:「葉暢,你想說什麼,直接說吧。」

「五日之後,安大夫來取安市城。」葉暢道:「以此為安大夫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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