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70章 人心反覆豈可測

皇甫惟明坐得十分之不自在。

這幾年,他在隴右節度的位置上獨斷專行慣了,便是王難得這樣的悍將,也要窺其眼色行事,這令皇甫惟明充分體會到了權力的妙處。但如今,他卻有些不適,雖然他儘可能不讓自己眼睛向軍衙主位另一側望去,可眼睛餘光,還是映出了那邊一張笑嘻嘻圓團團的臉。

朝中有姦邪!

皇甫惟明當看到公文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朝中有姦邪,不僅提議派監軍使到他這兒來的是姦邪,沒有阻止此事的宰相,同樣是姦邪!

看來邊疆真不能久呆,才幾年功夫,朝中就有了如此大的變化,自己還是得想法子回中樞去。

就在這時,葉暢闊步行入。

「唔?葉參軍,你如何來了,難道說,只是花了三日功夫,你就已經將全部田地都收割完結了?」

「某是來向大夫請功的。」葉暢笑道:「有推鐮收割,一鐮一日可收十畝,如今已經收割了近兩百頃,再有三五日,便可將達化餘下諸田都收盡。」

「哦?這麼快?」皇甫惟明訝然。

這是真驚訝,他知道,葉暢總共造出了幾千具推鐮,但葉暢手中的人力有限,按照往常經驗,這些人能收到六七千畝就了不起,現在來看,一具推鐮可以相當於過去三柄鐮刀,收割效率,幾乎是提高了三倍!

這個速度,他皇甫惟明想不到,犬戎當然也想不到。

「若真能如你所言,確實是大功一件。」皇甫惟明道:「此事我知之矣,待糧食入倉之後,必折成功勛發放。」

「只有一事,麥收之後,屯放何處是個問題。」葉暢道:「洪濟城中地方狹小,幾座囤倉已經都堆滿了。」

「此事易耳,將糧送入化隆,楊景暉!」

諸將中最偏遠的一個應聲而出,皇甫惟明看了他一眼:「你引你寧塞軍,守化隆城,切勿自誤!」

楊景暉有些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他的寧塞軍在諸軍中兵力最少,僅有五百兵,馬五十匹,還比不得一個守捉使。這讓他在皇甫惟明面前地位不高,好的任務向來是沒有的,但像是看守糧草輜重之類的,卻從來不少。

「我大軍軍資,大半皆在化隆,只有一軍鎮守,不免太少……」王難得聽得此語,前出進言道:「大夫,大使,以職下之意,當多遣些兵將才是。」

「還有,葉參軍進獻推鐮,實有大功,大夫當重賞才是。」有人也跟著道。

說話的卻是皇甫惟明的一個親信,眾人都有些訝然,皇甫惟明不待見葉暢,這是大夥都知道的事情,現在他的親信卻出面來要為葉暢請功,莫非葉暢收糧收得好,讓皇甫惟明對他改觀了?

卻見皇甫惟明不耐煩地推了推手:「推鐮確實是功勞,但不過是一器械罷了,此功且記著就是……」

「皇甫大夫,此秋防之時,有功即賞,這才合乎兵法吧?」旁人沒有開口,有一個人坐不住了。

邊令誠的話,讓皇甫惟明愣了,也讓軍中諸將愣了。

幾乎沒有誰會喜歡一個閹人來當監軍,邊令誠來此才不過半日,什麼情形都不明白,就開口說話,無論他說得有理沒理,都不受歡迎。

就連葉暢都不歡迎他此時開口。

「邊大使,邊疆之上,戰功第一。」皇甫惟明臉也抽了一下,面色不悅地道:「軍中事務,自有本官作主,若是本官有錯,汝可以稟報天子。」

邊令誠哈哈笑了起來:「哪裡的話,方才邊某說了,天子派咱來之前還專門交待,咱來就是代天子慰勞前線將士的,除此之外,都聽大夫的。」

皇甫惟明橫了他一眼,心中暗道算你知趣,自己卻看著葉暢:「你也算是辛苦了,這樣,你負責押運糧草,將已經收割下來的麥子都送至化隆,然後就留守化隆吧——王難得,你手中撥一部人馬,一千人隨他前往,加上楊景暉的五百人馬,有一千五百人,民夫兩千,足夠支撐了。至於剩餘的收割事務,我另安排人手,如何?」

說到這,他看著葉暢,神情有些深沉。

葉暢點點頭:「卑職聽令。」

「呵呵……」皇甫惟明似乎又想到什麼:「守糧太閑,另外匠營你帶一大半回化隆去,負責監造推鐮,有了此物,我們今後可以在河曲種更多麥子,少了軍糧轉運的麻煩,也是大功一件。」

眾人當中便有暗笑的,皇甫惟明口口聲聲說是大功一件,可是在座當中,誰願回去看守糧草?楊景暉的神情便是明證,看守糧草,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戰畢論功,既無斬首又無俘虜,論財,也沒有擄掠劫獲。相反,若是出了什麼意外,哪怕是失火,都是大責任。

葉暢也不願意與皇甫惟明呆在一起,當下應了一聲,那邊邊令誠看不順眼了:「這個……皇甫大夫,咱聽說行軍之時,糧草乃重中之重,當以重兵護衛,只給他一千五百兵……這是不是有些大意了?」

「軍中之事,汝勿多言。」

此時監軍大使的威風,還遠不是後來,邊令誠在皇甫惟明這邊連碰了兩次壁,他嘿然一笑,對葉暢露出衛個愛莫能助的神情。

這廝是坑隊友的典範,原本葉暢是巴不得他早些來的,好壓制皇甫惟明,讓自己日子好過一些,可現在么,他又覺得這廝還是不出現在這裡為好。

出來之後,李白第一個冷笑:「葉十一,這個皇甫惟明,你是不是得罪了他?」

「我哪裡知道!」葉暢也是莫名其妙,他卻不知,自己本人雖然沒有得罪皇甫惟明,但邊疆的主張卻讓皇甫惟明覺得被打了臉,這純粹是無妄之災。

「他屢次三番為難於你,朝中所用多姦邪小人,邊境將領亦是如此……」李白說到這,突然仰天長嘯:「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他亦嘯亦歌,聲音高亢,一股悲涼憤怒之意,溢於顏表。

葉暢唯有嘆息,拍了拍他的肩膀:「青蓮兄,何必動怒?」

「能不怒么,有功不賞,有才不用!」李白道:「也虧得你能忍住!」

高適抓住李白,壓住聲音,瞪著他道:「太白,你養氣之功,尚不如葉十一這未及冠之人么?」

「啊?」李白一腔怒意,被高適一句話憋了回去。

是啊,雖然葉暢的遭遇激起了他的共鳴,可是今日受辱的乃是葉暢,葉暢自己雖然臉帶不快之色,終究還是忍了下來。他李白縱是再有共鳴,總不能比葉暢自己更失態吧?

「況且,事無絕對,或許有轉機也說不定。」葉暢含蓄地說道。

岑參聽得這句,若有所思,李白也是極聰明的,皺著眉頭想了會兒,指著高適道:「你離去了半日,莫非就是知道在皇甫惟明這邊會遇到這等冷落,故此有所準備……對了,監軍使?」

他想到監軍使邊令誠身上去了,對於太監,他可談不上好感,因此狐疑地打量著高適。

高適惱怒地道:「你胡思亂想什麼,李太白,你且等著看就是。」

就在李白一個勁琢磨中,他們離了軍衙,趕往匠營。在那邊,領來這兩日新造出的五百推鐮之後,葉暢便下令匠營中大部分收拾好輜重,隨楊景暉部回化隆城。這些匠營的工匠們這幾日得了他的賞賜,倒是一個個興奮得緊,只是葉英向葉暢小聲抱怨,他們好不容易帶上高原的錢,都已經散掉了。

化隆城在洪濟之東,與洪濟約相隔不過四十里,早上出發,趕緊一些午後就能到。此地也是唐軍的大後方,原是有駐軍的,不過這下葉暢領著楊景暉來了,原本的駐軍就換防離開。

與洪濟一般,化隆城位於山頭之上,面積並不大,周圍險峻,易守難攻。葉暢進了城,片刻也不停歇,便拉著那位楊軍使欲去查看城防。

「葉參軍,你可連累我了,原本指望著防秋立些功勞,如今卻被打發到這邊來,葉參軍,你還看什麼城防,尋逃命之路才是正經。」

楊景暉一開口,就讓葉暢嚇了一大跳。

「逃命?」

「皇甫大夫將咱們塞到這邊來,可是一個餌!」楊景暉此時不再是那無精打採的模樣了:「他要用咱們來誘出犬戎!」

瞪著眼睛的葉暢,實在沒有想到,自己與高適兩個商議出來的計策,怎麼就給這個並無名聲的邊將一語揭穿!

楊景暉沒有說錯,這便是個餌,餌料就是唐軍積存的糧草輜重,為了怕這個餌料不夠誘人,皇甫惟明還塞來了匠營——犬戎人對於大唐的工匠可謂求賢若渴,幾次騙取和親,都指明了要大唐派遣工匠去。這些高原上的夷狄尚且明白,工匠對於增加國力的意義,可是大唐執政者卻真遂其心意。文成公主進犬戎時,便派去了大批工匠,到那兒才知道,原來犬戎贊普早已經娶了尼婆羅公主為妃。金城公主進犬戎時,同樣帶去了數以百計的工匠,到了早知道,娶這位十四歲公主的贊普野祖茹(赤德祖贊)才七歲——這不是騙婚這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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