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54章 我是男兒為國羞

葉暢一有詩作,便假託夢中所見,這幾乎都成為眾所周知的事情了。

方才他還說了那麼嚴重的事情,緊接著便又開始大扯他的夢境,眾人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便是張旭,也不禁搖頭:葉暢終究是年輕,性子太過跳脫。

不過這「夢中所見」四字一出,卻讓雅間中壓抑緊張的氣氛淡去了好些。

葉暢面帶微笑,徐徐說道:「卻是某夢中魂游北地,經瀚海戈壁,過陰山之時,見一石壁,壁上有纖纖指痕,旁有文字,書『昭君出塞之時所留指印』十字。」

眾人莞爾,昭君出塞,有沒有經過陰山,誰知道呢。

「這十字之側,乃是詩三首。其一題為《陰山昭君手跡》,詩如此:一拓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秋。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寒雨洗來香已盡,澹煙籠著恨長留。可憐黑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

「其二題為《代昭君致意》: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別朝陽帝豈聞。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其三題為《漢昭君手痕》:故鄉飛鳥尚啁啾,何況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遺迹為誰留。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行路至今空嘆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當葉暢第一首中「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出來時,在座諸人,不禁個個面紅耳赤。第二首中「遣妝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出來時,各人情不自禁咬牙切齒。第三首「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一出,那邊李俊蘭便以袖掩面,待「行路至今空嘆息,岩花野草自春秋」出後,她更是失聲哭了一句,然後起身退席。

論詩造詣,這三首加起來,未必能抵得上李頎那一首千古名篇,但論及其應景契合,卻又有過之了。

人人都知道,葉暢說是三首紀念昭君之詩,實際上卻是借漢諷唐,刺如今和親之策。

唐人寫詩,膽量極大,後來白居易就敢直接寫《長恨歌》,假託漢皇之名,實寫玄宗之事。葉暢這三首一氣擲出,風格雖略有差別,但所言儘是一事:朝中諸公屍餐素位,文無策,武無勇,方須用一女子之軀和親安邊,不過徒勞無功罷了。

「十一郎此三詩傳出……今後再提和親者,怕是要三思了。」好一會兒之後,張旭笑道。

「原是不該和親,十一郎在此事上,並未說錯。」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岑參此時開口。

「且住,且住,再下去,十一郎沒準又要擲出什麼大道理來。」張旭舉手打斷他的話:「今日原是為送綦孝通返鄉雅會,便是有詩,也當為送別之作。」

葉暢這才恍然大悟,無怪乎這些詩人能聚在一起,原是給綦毋潛送別。

眾人將話題轉到送別之上,少不得詩句唱和,不過都不向葉暢索詩——若是索詩,這廝又說夢中所得,豈不讓人哭笑不得。

這正好,葉暢雖然記得不少送別詩,可是如今場合下卻未必適用。他每次抄詩都會稱是夢中所見,一個原因也在於此,所賦之詩若與眼前之情景有不適之處,他只要推到夢裡便成了。

說是夢,也沒有錯,隨著在盛唐時間久了,另一世對葉暢來說已經有些恍惚,宛如一夢。

酒宴散罷,那邊綦毋潛自是乘船返鄉,而李頎、高適、岑參三人卻將葉暢攔了下來。

這三人都是有志於邊事者,雖然方才不贊同葉暢主動對周邊蠻夷出擊的戰略,但對於如何與吐蕃人作戰,他們還是極感興趣的。

王維原本也是要與葉暢談話的,可是見著這三人拉著葉暢不放,便與劉長卿、王昌齡攜手離去。

「諸蠻夷當中,吐蕃最為難制,原因不在於其兵精將勇,而在於其地利。吐蕃王庭汗帳,於高山峻岭之中,離平地有三千里之遙,我大唐將士,不習其地氣,水土不服,先折十一,行動不便,再折十一,再加上不識道路、關隘,補給難運,又折十五。故此,我大唐將士只能以十分之三氣力與之相爭。某雖主張斷絕和親主動出擊,卻不是說立刻就要西征。」聽得眾人問如何應對吐蕃,葉暢笑著解釋道:「國爭非一朝一夕之時,亦非一戰一役之功,對吐蕃,要十年準備,十年練兵,十年征伐,三十年撫定。」

聽得他這樣說,李頎笑道:「原來如此,方才吾還在心中腹誹,葉十一郎年少氣盛好大喜功,卻不曾想竟是六十年遠謀……」

眾人神情都有些不以為然,顯是覺得葉暢此時又有些誇大西征的難度。葉暢對此卻是很明白,要想與吐蕃爭鋒,至少要有一支適應青藏高原環境的高原部隊。

眾人又談了一些對於奚、契丹等族的看法,葉暢皆是點到為止,饒是如此,他以後世大戰略的眼光來分析大唐邊患問題,仍然讓三位有志於邊事的詩人敬佩不已。

這一聊便聊到華燈初上,外頭的吏員們早就走了,傍晚的三通閉城鼓也已經結束,葉暢是回不得南市了。眾人便聯床夜話,話題也從邊境,聊到了遙遠的天竺、大食,還有更遠的大秦。

葉暢早就倦了,可三位詩人卻纏著他不放,讓他不得不強打精神支撐。待得雞鳴,三人猶自興意未盡,可是再也撐不住的葉暢已經發出了鼾聲。

「二位如何看這葉十一?」

李頎輕輕推了一下葉暢,發覺他真睡著了,便向高適與岑參問道。

「當世奇才,他將自己隱居之谷取名為卧龍谷,便是以諸葛孔明自詡,以某觀之,便是不及孔明,相差亦不遠矣。」岑參道。

「某亦以為如此……高達夫,你呢,你以為如何?」

高適卻沒有急著回答,他猶豫了好一會兒,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

「高達夫?」見他不出聲,李頎以為他也睡著了,便又問了一聲。

高適這時才緩緩開口:「某卻覺得……葉十一應是介於曹魏武與孔明之間的人物。」

「此言何意?」

李頎與岑參都來了精神,高適目光高遠,在眾人當中向來有獨到之處,他出此語,必有所據。

「昔日許子將稱曹魏武,治世之能臣,亂臣之奸雄。」高適低聲道:「葉十一與之幾近矣。」

「幸哉,如今乃盛世。」李頎與岑參都覺得有些過了,李頎開玩笑道:「葉十一便是治世能臣……」

以葉暢如今展露出來的本領,無論是改良生產技術,還是發明新的物產,或者是組織工程建設,「能臣」二字還是可以算得上的。但是李頎話只說到這,便悚然一驚。

高適後面,還有半截話沒有說出來啊。

現在確實是盛世,但是大唐一片繁榮底下的潛流,卻也瞞不過他們這些人。他們原本以為可能威脅到大唐的,只有邊患,可葉暢提出的人口問題,卻讓他們意識到,大唐真正根本性的危險,還是來自於內部。

此時矛盾還未激化,因此是盛世,可是按照葉暢的計算,大約四十年左右,人口就能增長二分之一到一倍,也就是說,到葉暢五十七八歲之時,大唐的人口,將會突破一萬萬,達到一萬萬二千萬至一萬萬六千萬——那個時候,大糧的糧食絹麻,足夠大唐百姓所用么?

若不足用,如今是多繁榮的盛世,那時便會是多可怕的亂世!

那個時候,葉暢五十七八歲,雖已老去,卻未衰朽……

「我等既與葉十一定交,當引之正途,不可任其率性為之。」李頎輕聲說道。

「李公所言甚是,此為友之道也。」

他們暗中商議,卻不知黑暗之中,葉暢睜開了眼。

葉暢原是為了擺脫這三個好奇寶寶而裝睡,卻不曾想聽得他們這番話語。這幾位都是豪爽之人,才見一面,因為志趣相投,便視葉暢為友,葉暢心中很有些感動。

不過……他們所說的「正途」,與葉暢自己覺得的「正途」似乎未必相合呢。

次日早晨,在告別之後,葉暢繼續去南市。說來也怪,在當日聚會之後,姚誾日日都跑到南市來,卻不是找葉暢麻煩,而是跟著他後面跑前跑後——若不是葉暢有自知之明,簡直要以為自己虎軀一震收了個小弟。

李頎、高適與岑參都在洛陽長住,因此隔三岔五,也邀葉暢過往同游,葉暢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這樣的閑功夫,婉拒了幾回,他們便不再派人來了。

今冬雖寒,可一直到十二月十五日,依然沒有下雪。晴好的天氣,讓南市的改造工程進展較葉暢估計得快,一個半月時間,便已經拆出了一大片空地。接下來便要開始建造,此時東都治下的水泥坊也開始生產出水泥,加上各色磚石、木料,源源不斷地順著運河送到南市,再被送到工地上去。

若是換作初時,這麼多工作同時展開,必是亂糟糟一團,可是經過葉暢整治,如今災民們都熟悉了各自工作,做起事情井然有序,整個工地顯得忙而不亂。

「真沒想到,僅僅是兩個月不到功夫,就能做成這麼多事情,而且民夫皆不言累!」姚誾站在車上,扶轅四望,感慨地對葉暢道:「葉十一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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