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青海長雲暗雪山 第153章 武為止戈忘戰危

豈有不能飲之理!

南霽雲將面前的酒盞放下,徑直將酒罈拎起,仰天長飲如鯨吸,酒後嗝聲似雷鳴,一壇酒,便被他如此飲得點滴不剩。

「真壯士也!」眾人紛紛交口稱讚。

葉暢點頭:「確實真壯士,不過南八酒量在其次,其神射方是一絕——某向來知道,諸公當中,頗有人有志於邊疆。南八這等壯士,廁身於東都,為人看門守戶,實是大材小用。諸公他日赴疆,當薦之于軍前,令其一身本領,不至埋沒。」

他這話說出來,眾詩人當中,便有幾人若有所思,而南霽雲則是轉頭看他,目光甚為異樣。

南霽雲如今也年過三十,可是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弓手,若不是遇到葉暢,這個伙長之職都沒有。他自負一身本領,而立之年卻仍然蹉跎,心中豈會沒有鬱氣?

葉暢將他引薦給這些人——雖然這些人都不得志,但是南霽雲方才在外邊問了董糟丘,知道這些都是當今名士,只要有其中一人能到邊疆,那麼他南霽雲就有了施展本領的機會!

「為何……會如此?」

想到自己一向對葉暢冷言冷臉,南霽雲便覺得慚愧:葉暢確實不是傳說中那種忘恩負義的人物啊。

他向著葉暢拱手,然後又向眾人行禮,默默退下,退到了葉暢身後。

「說起邊疆之事,如今四邊皆有驍將,烽煙不起,唯有犬戎那邊,皇甫惟明與犬戎對峙,怕是來年就有大戰了。」

葉暢起了這個頭,高適介面道。岑參、王昌齡包括王維,都曾有志於邊事,李頎同樣如此,而且任何一個時代,男人的酒桌之上,美女與軍事都是永恆的話題。

「自金城公主薨後,犬戎便蠢蠢欲動……」

「皇甫惟明乃當世良將,犬戎贊普蠻夷之輩,豈是皇甫惟明的對手!」

眾人議論紛紛,有些是對的,有些卻是粉飾太平,比如說烽煙不起之句,葉暢就知道是錯的——邊境衝突,可以說始終沒有斷絕,無論是與眾人口中的犬戎(也就是吐蕃),還是東北的奚、契丹,都是如此。

「聽聞今上有意令范陽節度使裴寬入朝,正擇人代之,也不知何人能替,如今李公適之、裴公寬相繼自范陽入朝,若是擇人不當,必生後患。」說了一會兒西部邊疆之事,李頎又將話題轉到了東北。

說到此事,張旭眉頭皺了一下,他壓低了聲音:「東北奚、契丹二部,一向尚公主,如今二部,各立新主,朝中有人在推動,要再遣公主和親。」

「若能和親,或許東北又可以太平一段時日……」

「絕無可能!」葉暢猛然開口道。

此前眾人討論邊地事宜,葉暢都是笑著傾聽,一副年輕後進謙遜模樣,此時他開口說話,卻是斬釘截鐵,讓眾人意識到,他反對態度是多麼堅決。

「葉十一郎,何出此言?」

葉暢沉吟了一會兒,然後道:「漢時公主和親者不知凡幾,可退匈奴者,是公主乎,是衛青霍去病乎?」

此語說出之後,眾人齊齊搖頭。

「十一郎才於詩才內政,這軍國之事,怕是不熟悉。若無和親之策,匈奴年年寇邊,漢應接不暇,何以有漢武之時強盛國力?若無強盛國力支撐,又如何能令衛、霍之流,施展所長?」儲光羲坐在葉暢身邊,方才兩人頗多對話,因此已經熟悉,他亦直接說道:「況且,沙場征戰,怎如天下太平?漢武北擊匈奴,致國力一空,百萬將士喋血,不過換些大宛馬、蒲桃罷了,於國於民何益?」

儲光羲說話之時,室內俱靜,葉暢還沒有迴音,那邊李頎以箸擊碗,慷慨悲聲而唱:「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此詩唱出,眾人都是呆住了,便是葉暢,也沒有想到,這千古名篇,竟然就是在自己在場的情形下,如此恣灑出來。

「妙,妙!」

眾人拍案叫絕,那邊李俊蘭已經垂眉細思,不一會兒,便拉著幾個樂師竊竊私語。待眾人飲勝相賀之後,她笑道:「奴聞得此句,心中實是奇癢難耐,願唱之以助酒興。」

說罷之後,那些樂師絲竹弦樂聲一變,如邊塞角悲、大漠霜冷,緊接著,李俊蘭便輕啟朱唇,引吭而歌。

一曲歌罷,她來到李頎面前,行禮敬酒,李頎將酒盞一飲而盡,眾人又是齊齊贊好。

「儲公高論,雖是一片憫民之心,惜哉所見卻未遠。」眾人都以為李頎之詩後,葉暢必是啞口無言的,卻不曾想,葉暢舉杯起身,向著眾人又道:「諸位只見武帝北伐虛耗國力,卻不見文景之時,匈奴南下,令諸邊困頓不堪?諸位可曾深思過,蠻夷為何屢屢入侵中原?」

這個問題,眾人倒是沒有細思,蠻夷入侵,在歷史上是常事,或許正是因為是常事,所以大夥才不去思考其深層次的原因。

「邊境諸蠻夷,未受華夏教化者,與禽獸何異?蠻夷懶惰,而我華夏勤奮,蠻夷愚頑,而我華夏智慧,蠻夷治國以殘,而我華夏御民以仁。如此蠻夷益貧,華夏愈富。故此蠻夷屢屢入寇,所為者何,見財起意罷了!諸公皆識邊事,當知某言之非虛。」

眾人連連點頭,對於周邊蠻夷劫掠的本性,眾人皆有共識。

「公主和親,區區一婦人女子,遠在絕域異疆,能變夷為夏否?既是不能,送公主於禽獸之中,何異於送人於虎口?況且公主遠嫁,少不得工匠、僕役相隨,少不得絲絹、金銀陪嫁,工匠僕役,將我華夏制器之術傳於彼國,絲絹金銀,乃剝我華夏之民膏以資敵!」

「不至於此吧……」有人便驚呼道。

「不至於此?遠事不提,單說本朝,文成公主入藏,攜書籍工匠無數。原本犬戎不過癬疥之患,自此之後,吐蕃益強,氣焰更熾,西境幾無寧日。」

這是就直接指斥太宗李世民遣文成公主入藏乃失策之舉了,眾人面面相覷,他們雖然也有不贊同和親者,可是直接批評太宗皇帝,在座之人,還真沒有這種膽量。

「以十一郎之見,不和親,當如何守邊?」又有人問道。

「守邊?為何要守?」葉暢道:「某曾與人有言,以和親求和平,則和平不存,以戰爭護和平,則和平永固!」

「不然,不然,十一郎此言差了,止戈為武,好戰必亡。」張旭年長,雖然性子跳脫,可聽得葉暢這句話,也覺得不對勁兒,當下開口反駁道。

「張公所言甚是,但某以為,倒過來說也是可以。武為止戈,忘戰必危!」

他二人針鋒相對,但未傷和氣,而且無論止戈為武還是武為止戈,都是文人慣用的拆字伎倆,至於好戰必亡忘戰必危,同出於《司馬法》,只不過二人各斷章取義,於是意思恰恰相反。

因此眾人都笑起來。

「以武守邊即可,方才葉十一你之意思,卻是進擊。」儲光羲道。

「自然是進攻,進攻乃最好之防衛。年年秋高馬肥之時,蠻夷牧場草枯,他們無事可做,便想著入中原劫掠。年年如此,故秦燕諸國,紛修長城。長城雖固,終有防不勝防之處,何如主動出擊?兵法雲,先發者制人。俗語亦說,只有千日為賊,未有千日防賊者!」

眾人多少都知些兵事,當然明白獲取戰略主動權的重要性,因此在這一點上,眾人都點頭表示認可。只不過李頎想了想,起身又道:「雖是如此,終難免窮兵黷武,如漢武帝一般勞民傷財,至少百姓受累。」

「李公方才之詩甚好,『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然而,入漢家者,豈止蒲桃!惜哉武帝時群臣見識淺陋,不知其用罷了。以蒲桃釀酒,可免民間以口糧制酒。苜蓿為上佳牧草,可補中原馬場不足之憾,且生地種植苜蓿,可增加土地肥力。大宛馬,天下名駒,若以之為種,改良我中原戰馬,何愁馬力不及獫狁?漢武帝為一己私慾而動兵戈於外域,並不足取,但若是為天下百姓之利動刀兵呢?」

「為天下百姓之利?」

「正是為天下百姓之利,自張騫鑿空絕域,塞上商旅往來不絕,若是能擇要害之地,向往來胡商徵稅,每多增一分商稅,便可少向中原百姓征一分庸調。民不困而國庫足,此大善之政也!量天下之財物,養華夏之生民,豈非大善?」

葉暢侃侃而談,眾人聽他點評古人行事,雖不是什麼極深的道理,但看問題的角度,卻頗有獨到之處,一時之間,竟然沒有誰來反駁他。

王維原是想說話的,但一想到自己與葉暢的關係剛剛緩和,便又緊緊閉住了嘴。綦毋潛見無人應對,便起身道:「十一郎之言雖是有理,但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謹慎,妄動刀兵,非國家百姓之福。」

「綦公所說甚是,戰亦或和,皆為國家百姓之福祗,而不應是為君王個人之喜好。」葉暢抿了一下嘴,終於還是決定把心中所想的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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