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心險市鬧騰鯤鵬 第100章 座中孰人為今亮

杜甫當時便大窘,對方竟然會把他當成葉暢!

他如今聲名不顯,葉暢對他客氣,已經讓他有些惶恐,如今被人誤認為是葉暢,等於是他佔了葉暢應有的榮耀。

他慌忙起身避讓:「某非葉十一郎,娘子認錯人了。」

那蠻人少女頓時臉上通紅,杜甫此時也年輕,但面相顯老,因此被她視為德高望重的長者,又坐於主位,有這個誤會。

她起身明眸一轉,看到笑吟吟在一旁的葉暢,焦遂不是,杜甫不是,難道說這個少年郎是?

也太年輕些吧,不過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看上去比自己還小一些!

因此,那蠻人少女略有些猶豫,然後向焦遂道:「焦郎君,請問葉郎君……在何處?」

焦遂頓時愁眉苦臉起來,而葉暢則哈哈大笑:「如何,你又輸了吧?」

「是,是,我輸了,我輸啦!再聽你支使三次便是!」

蠻人少女有些莫名其妙,殊不知葉暢方才與焦遂打賭,便是賭她會認錯人。葉暢輸了自然是供應甘露酒,而焦遂輸了則又要替葉暢奔走三次,杜甫則是見證。

「這位笑得不成模樣的,便是葉十一郎,阿詩瑪,你不是說要拜見他么,還不快見禮?」焦遂道。

蠻人少女阿詩瑪抬眼望著葉暢,心中再不懷疑,當下又施禮:「奴阿詩瑪拜見葉郎君。」

「免禮吧,你方才已經施過禮了,子美兄受禮與我受禮是一回事。」葉暢微笑道。

這個少女的名字,讓他有些嘴饞了,喉嚨有些癢,開始懷念起某種原產地在大海另一面的植物。

阿詩瑪倒是落落大方,六詔的女子原本在族中便有地位,往往接人待客,都會出面。因此寒暄一番,認錯人的尷尬就算揭了過去,阿詩瑪又道:「我們遠道而來,略備厚禮,特獻與葉郎君。」

她雖然學唐人話語,說得也很流利,可是有些細節還是未曾注意到,提到自己的禮物,也未用謙虛的「薄禮」。她向後招手,便有兩個蠻人退回去,自馬身上下了一副駝子。

這兩個蠻人將駝子抬到近前,掀開之後,只見裡面是一卷一卷的白布。

葉暢本來只是略略看了一眼,還沒有說什麼,那邊杜甫卻「咦」了一聲:「竟然是白疊布?」

「什麼白疊布,不過是棉布……嗯,如今中原尚未有種植棉花者?」

「何為棉花?」杜甫訝然反問。

葉暢頓時坐正身體,原本隨意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

棉花很早傳入華夏,但傳入中原卻是較晚的事情,唐末時方在中原有成規模的種植,直到明時才大行其道。這個時候,棉花在西域有少量種植,在南方一些蠻人處亦有種植。西域的棉花不易紡織,而南方蠻人處的棉花則適合織布,織成的布匹,此時被稱為「白疊布」,因為稀少,價錢甚至比絲絹還要貴!

見葉暢看到自己的禮物變這模樣,阿詩瑪頓時歡喜:能以財物動之,自己此次的把握就大了許多。

「於娘子,這可是白疊布?」

伸手去撫摸了一番,確認這些布乃是棉織成,葉暢又向阿詩瑪問道。

「正是唐人口中所說的白疊布,在我們部族中,稱為吉貝。」

「這布可是貴部自產?」葉暢又問。

阿詩瑪微微猶豫起來。

她看得出,葉暢對白疊布極感興趣,她要將葉暢請去,這白疊布當可以起大用場。但另一方面,所謂敝帚自珍,她所屬的越析詔如今勢孤力窘,舊地盤也被南詔佔去,就這麼點特產,可不願意被人覬覦。

「可是這麼高的類似於麻桿之物,果實如桃,秋後綻開,露出內絮,顏色為白者?」葉暢一邊比劃一邊問。

這一個問題說出,阿詩瑪便知道,對方是真懂行而不是假懂行。

「是,乃是我部自產白疊布。」

葉暢聽得她部族產棉,立刻便動了心思。

如今衣被主要依靠絹麻,絹的產量始終有限,麻則粗糙不易紡織,若是能推廣棉織,便又是一門巨大的產業!

不過種棉花需要大量的地,葉暢如今卻沒有地。

閉目思索了一會兒,葉暢才又正視阿詩瑪:「阿娘子……」

「葉郎君呼奴小娓或娓娘便是。」這蠻人女子甚為大方。

「娓娘……」葉暢又覺得喉嚨有些干:「你來此處,所求何事?」

阿詩瑪心中微跳,再次下拜:「奴是求大唐天子救我部族,卻無門得入,故輾轉來葉郎君處,只求葉郎君介紹得見玉真長公主。」

原來阿詩瑪所屬的越析詔乃是大唐雲南六詔之一,地處最東,靠近大唐治地,向來親近大唐。但是因為吐蕃勢力侵入,六詔在大唐與吐蕃之間搖擺,面對吐蕃的威脅,大唐也有意在六詔扶持一方勢力對抗吐蕃。

大唐選擇了皮羅閣的南詔,其餘五詔,便成了犧牲品。阿詩瑪所屬越析詔,先是詔主波沖為白蠻張尋求所害,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雖笞死張尋求,卻未曾替越析詔另令詔主,而是將越析詔部民遠遷,轄地盡歸南詔。

波沖雖無子,但他的侄子于贈原是可以繼承詔主之位的,因此心中不服,遷部族過瀘水,在龍河之畔築雙舍城,與南詔繼續對抗。只不過面對已經吞併數詔的南詔,越析詔殘餘勢力太弱小,因此不得不尋求外部援助。

「南詔外存順義,實則與吐蕃相通,隔絕我們向唐天子進貢的道路,凌迫我們的部民,我們已經走投無路,若無大唐支持,我們再能延續。我此次帶人北上入貢,亦受其阻攔,沿途艱險,伏乞垂憐……」

說到此處,阿詩瑪又是一拜,聲音嗚咽,竟至無法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要我替你們在玉真長公主面前美言?」葉暢問道。

「不敢多求,只請葉郎君搭此一線。」

葉暢猶豫了一會兒,焦遂一臉同情模樣,而杜甫則皺眉。過了一會兒,葉暢道:「你們遠來勞累,且請先住下,等我三思……」

「如今南詔日日凌迫,奴等得,奴部之民,卻是不能等。」阿詩瑪伏地不起:「只求葉郎君垂憐!」

「呵呵,我只是一介平民,卻不是大唐有力之士,就算是有心,亦是無力。」葉暢不喜歡別人這樣乞求,因此避開道:「阿娘子,你如果真心要解決問題,還是請暫去歇息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阿詩瑪無可奈何,她只能跟著響兒一起離開。

「葉十一,不可應允此事。」她們離開之後,杜甫肅容道:「國家大事,非吾等可以謀之,焦遂,你將這些蠻人引來見葉十一,實在是為十一郎惹禍!」

焦遂卻撇著嘴道:「何出此言,大丈夫當懷天下之志,便是做不得班超張騫,也要做弦高之輩!」

「常聽人說你是從無遮攔焦大膽,果然如此,你不想想,十一郎被賜金還鄉,表面上是榮光,實際上卻是天子棄置不用,他若是隱伏以待時機,天子忘懷之後,還有復出之日。可如今卻勾連蠻人,內通宗室,此乃惹禍之道,而且是滔天大禍!」

杜甫這番話說出來,焦遂悚然動容。

焦遂雖是膽大,也愛攬事,卻無意去害葉暢,杜甫的分析,比他自己想的要深入得多,也讓他意識到,葉暢若真介入六詔之事,會有多大風險。

杜甫一片拳拳之心,葉暢相當感念。

「子美兄說的是,不過,我靜極思動,也確實有意去長安一趟。」葉暢略輕鬆地笑道:「我不進長安城,只在京兆輞川玉真長公主的別業之中等候,想必三郎不會太過懷疑吧?」

「不進長安則無妨,據聞因為陝郡太守、水陸轉運使韋堅鑿漕渠得成,故將於長安城東望春樓獻禮陛下,此為盛事,四方集輳來見。」杜甫笑道:「我此次來,原就是邀十一郎一同觀禮的。」

「漕運已成啊?」葉暢不禁心中一動:「那便可以乘舟直至長安?」

「正是。」

「既是如此,便去看這一場熱鬧。」葉暢道。

「看熱鬧歸看熱鬧,但是那蠻女所請之事,以某愚見,十一郎還是不與日俱增得好。」

話題又轉回到蠻女阿詩瑪身上,杜甫又勸道。

他話語不多,寥寥數言,葉暢這也只是與他的第二次見面。但是葉暢覺得,杜甫很適合為友。

因此他也不隱瞞:「對越析詔存續,我沒有什麼興趣,但對白疊布,我卻是極感興趣。」

「哦,為何如此?」

「百姓民生,無非四字,衣食住行。絲絹麻裘,卻衣不盡天下之民,此時雖為盛世,我去年入長安時,卻也看到道有饑民衣裳襤褸。若能在衣食住行事務之上,能為大唐百姓做些事情,我怎敢推託!」

葉暢這番義正辭嚴的話語,說得杜甫肅然起身,向著他一拱手:「原來如此!然則十一郎自己安危,亦不可不顧啊!」

「苟利國家生死與,豈因禍福避趨之!」

一句詩又將杜甫鎮住,他捻須反覆吟了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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