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帝鄉佳氣鬱蔥蔥 第055章 狽狡狐疑真鷹犬

新上任的長安縣法曹吉溫陰沉著臉,看著面前的屍體。

有人已經從死者身上的物品上,判斷出對方的身份,現在派人去通知咸宜駙馬府,只等駙馬府的人來認屍了。

不管此人是駙馬府的什麼人物,他的死亡,對吉溫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他剛剛被調到長安縣任法曹,那是因為出去辦了一件讓當今宰相李林甫甚為滿意的事情,李林甫有意提拔重用他。

但吉溫也明白,自己想要得到進一步提拔重用,就必須表現出自己的才能,顯示出自己對右相有用。

「李相與咸宜公主府關係如何,是此案的關鍵!」

吉溫捋著須,面無表情地想。他站在叮滿了蒼蠅的屍體邊,對屍臭味恍若不覺,目光專註,看起來是在尋找偵破的蛛絲馬跡,這讓跟在他身邊的杵作、差役們都相當欽佩:這位新來的法曹老爺,當真是個人物。

「兩箭自背後射來,一箭破肺,一箭穿心,穿心之箭,乃是致命之擊。」

杵作將手從被解開的屍體上收回來,小心翼翼地稟報,旁邊自有人將杵作的驗判結果記錄下來。

「箭是關鍵。」有人在竊竊私語。

箭自然是關鍵,這兩枝箭製作極為精良,不是獵人們常用的那些射程不遠的小箭,而是可以用於強弓的長箭。大唐官兵中用的制式箭,便是如此,但這箭的箭尾翎毛又有些不同,吉溫是專家內行,可以判斷出這種箭,應當是北方胡人中勇士所用之箭。

胡人在長安縣轄地,射殺了咸宜公主府管事,這其中,怎麼也都讓人感覺到陰謀。

「來了,公主府管事來了!」

他等了好一會兒,終於見有人打馬過來,有人認識馬上之人喊道。片刻之後,那人臉色不郁地出現在吉溫面前,微微躬身:「法曹,某楊簡,公主府管事。」

「楊管事可認識此人?」吉溫抬了一下下巴。

「楊富,亦為公主府管事。」楊簡只是看了一眼:「兩日之前,與人一起出了城,說是去看城外的莊子,然後便沒有了消息。」

「與人……是什麼人?」

「那人自稱是揚州進京趕考的士子,姓王,名啟年,字心芝。」

「王啟年……」

這個名字太大眾了,吉溫覺得非常眼熟,似乎自己在不少地方都看到過,而且他彷彿無處不在一般。

「楊富既是貴主府上的管事,如何能結交到揚州的士子,又如何會與他一起出城看什麼莊子?」

吉溫幾乎是習慣性地問了出來,楊簡臉色一沉,這個長安縣法曹當真好沒眼色,自己豈是他可以隨意責問的!但想到駙馬在他來前的吩咐,他強按住怒氣:「王啟年租了楊富的外宅,來時駙馬遣人去楊富外宅看了,人已經不見了。」

吉溫罵了一聲,很明顯,是伙騙子將楊富騙出了長安城然後行兇,至於那伙騙子與北地的胡人怎麼會勾結上,那是下一步要解決的問題了。他瞅了一眼身邊的差役,看到眾人一個個縮脖縮腦的模樣,心中便覺得煩躁。

又問了幾句,終究拿不到什麼有利的線索,吉溫決定,還是回城中再看看。

一行人由延平門入長安城,就在城門在望時,吉溫看到路旁野地里,一群漢子正呼三喝四地踢著足球。他眉頭皺了起來,這時聽得那群漢子中有人喊道:「郝七,你今日當值啊?」

郝七便是杵作,因為他從事的勾當實在糝人,故此少有交遊。聽得那人高喊,郝七揚頭,用嘶啞的聲音道:「有了案子,自然得當值,貓兒,你何時也改踢球,不玩鳥兒了?」

「玩你娘的鳥兒,爺爺我如今改踢你大爺的球了。」那被稱為貓兒的漢子哈哈大笑,一顆光頭分外顯眼。

「是什麼人?」吉溫問道。

「如今城中有商戶出資五百貫,欲辦足球聯賽,每坊各出一支,故此不少游手無賴都將此當成一門生計。那說話的名為賈貓兒,原是咱們長安縣衙門裡的一役夫,現在也辭了踢球——他都快四十的人了,家裡有一個老母,卻還沒有娶妻,竟然去做這勾當。」

欲拍他馬屁的差役低聲說著賈貓兒的情形,末了還補充了一句,賈貓兒乃是鬥雞神童賈昌的堂親,這個消息讓吉溫陰沉的面孔稍稍放緩,他還向在往這邊張望的賈貓兒擠出了一個笑容。

「你如今都快四十,還跳個球,被球踢差不多吧。」郝七道。

「四十不能上場踢,卻可以當教練,我蹴鞠踢得好,又懂鬥雞,踢球與鬥雞,道理原是互通。」

「那你們不在西市裡折騰,為何到這城外來?」

郝七的問話只是隨口而出,但是吉溫的瞳孔卻是猛然一縮。

確實,為何這些無賴們踢球不到西市或者周圍的空地,非要跑得這城外來?

「城裡酷熱難耐,如何比得上此處,若是熱了,只管到潏水裡洗個澡就是。」

他們踢球之處,離潏水確實很近,而且西面有山,擋住午後的陽光,因此比較陰涼。吉溫卻不是輕易容易相信的人,他低低吩咐了一聲:「讓見過那王心芝的人來認認,這些踢球者當中,是否有王心芝的同夥伴當。」

那差役是他的心腹,聞言不動聲色悄悄溜走,吉溫不急著回去,便佯作看球,在那邊呆著。旋即,他注意到一人:「咦!」

葉暢向他露出一個微笑,遠遠地拱手,而葉暢身邊的善直則怒氣沖沖地對他瞪著眼睛。

這兩人竟然在此,讓吉溫心中頓時疑竇大增。他出去為李林甫辦一件事情,堪察確認華山是否真有金礦,事成之後,李林甫便將他調到了長安縣任法曹。從新豐丞到長安法曹,看似平調甚至略降,但實際上卻是由外官轉為京職,而且就在李林甫眼皮底下,要提拔起來就容易得多。

當初中上的偶遇,吉溫認定善直是殺死他掾吏的兇手,結果公孫大娘身邊的陳娘子自首領罪,在公孫大娘擔保下,吉溫只能讓陳娘子去北海自首——這也是他有要事在身,不願多生枝節的結果。可那時,他便瞧著葉暢與善直不順眼了。

「葉暢……葉暢……原來就是『夕陽無限好』的葉十一郎。」吉溫緩步走過去,抿嘴笑了一下,這讓他的鷹鉤鼻子更為明顯,那雙陰沉凌厲的眼睛裡,彷彿兀鷲看到食物一般。

葉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上吉溫。

這可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乃是大唐有名的酷吏,被他盯上的感覺,非常不好。

他與賈貓兒這幾日都在此地踢球,為的是便於出入長安城,在事情辦妥之後仍然在此,則一來是為了避免嫌疑,二來也好在此打探官府的動靜。只不過葉暢想像力再豐富,也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的熟人吉溫竟然成了長安縣法曹,而且奉命偵破楊富的命案。

「吉公如何有閑?」雖然心中暗自嘀咕,明面上,葉暢還是向著吉溫行禮,很是客氣地道:「不知吉公是否也願來踢上幾腳?」

「某不去踢了,倒是……葉郎君要不要隨某走一走?」

葉暢心中猛然一凜,他從和尚那兒拿來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漬,以這個動作,掩飾自己的不安。

這個吉溫,難道說……懷疑到自己身上來了?

「不知吉公有何吩咐?」心念電轉,他來到吉溫身邊,跟著吉溫,繞著球場慢慢散步。

「吉某自知性子陰鷲,惹人生厭,在回長安的途中,還與葉郎君生過衝突……吉某這種人,走到哪兒,別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唯獨葉郎君卻不計前嫌,主動與吉某招呼。」

吉溫慢慢說著,臉上又露出笑,葉暢的心卻沉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的破綻在哪兒了。

吉溫這種人,有誰會願主動招呼,象善直那樣,用銅錢大的怒目盯視才對,象自己這樣對他又是笑又是行禮,其實反常!

事反常必妖!

「換作旁人,還可以說,因為吉某為官,其人為民,民見了官,總得致敬行禮,唯此方可安心。但是你可是名動長安的葉郎君,便是我這剛來長安沒多少時日的小官,也聽聞葉郎君二氣元載、五詩動玉真長公主、足球戲風靡長安城的事情。有玉真長公主、太子賓客賀知章等人撐腰,你哪裡需要對我這區區長安縣法曹陪笑臉?」

說到這裡,吉溫的笑容變成了猙獰:「葉郎君,葉暢!當初我就說了,你必是不法之徒,如今我還要說,你這不法之徒,終有落入我手中之時!」

葉暢的心頭狂浪翻湧:沒有想到,僅僅是一件小事之上,竟然就讓這個吉溫想出這麼多內容來!

他當真是大意了,或者說,在打了元載、盧杞的臉,弄成了足球賽,又替兄長初步報仇之後,他太過自負,有些小瞧此時的天下英雄了。

元載、盧杞,雖然在後來的名聲都比吉溫要大,但他們終究尚欠歷練,還沒有達到他們在原本的歷史中可以達到的高度。而這個吉溫,卻已經歷練了許多年,心機深沉可怕,全然不是賀知章、張旭這樣赤誠心腸的人可以比擬的!

他的心怦怦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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