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新疆察布查爾錫伯族採風-8

遠逝的玉仙

郭玉仙去世了,這是最近才聽到的消息。玉仙在我的腦海里有著深刻的印記,她是我遇到的最富於薩滿幻想的人。她所說的個人故事離奇古怪,相信的人不多,許多人只是當作瞎話來聽,這讓玉仙很不受用。玉仙帶著她的故事走了。其實玉仙故事的真實性並不是必須追究的問題,關鍵是,她所反映的內容和思想方式,曾經很有代表性。記錄下這個逝去的人曾經有過的口述,對於我們研究薩滿文化的人,對於關注人類精神文化發展的人,一定是有益處的。

我們採訪她時,她56歲,身體看上去很健壯,有一隻眼睛失明,她說,那是一個害她的薩滿所為。

話一出口,就知道玉仙是一個快言快語的人,這讓我興奮,因為遇到這樣的信息提供者是調查者的最大運氣。果然,不用多說,玉仙就講起了她的故事——

我是因為身體不好才當了薩滿。我病了15年,做了二次手術,吃了很多葯,好不了。村裡人也都知道我病的時間長,治不好。後來實在不行了,我才接薩滿。因為我曾祖父是薩滿。我們家的神像和瑪瑪、瑪法像在北京中央民族學院檔案館,三十多年了。

上世紀70年代初,我開始接觸這個行當,學習三年。我是在夢中被領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學習的,那個地方教我治療手腳方面的傷病和治療小孩子的病。每天晚上他們教我4個漢字。我晚上夢裡學習,白天就在醫院看病。有時我看到晚上學的字在處方里,就把這個字讀給老伴,他不相信。我只上過小學,學校里不教漢文,我只學錫伯文。可是現在我能看漢文了。從那以後,我曾經像瘋子一樣的性格改變了。晚上睡覺時,那個地方的人來,坐在炕沿上,我與他們說話。領我去學習的是個20多歲的小夥子,把我送回來的是黃駿馬,它的額頭上有白點。每天都是這匹馬。送我回來的時候,師傅說,你這事不能告訴世間的人。我去的是一座山,山上有青松,松林的旁邊有一口泉,我就在這泉水中洗澡。

學習三年後,我就能看出每個人有什麼毛病。凡是17歲以上的人和誰談對象我都可以看出來。學習後,把我送回來時,師傅一再告訴我,不要和世間人說。可是我和世間人說了,所以,我的醫術不行了,他們教的治病方法一下子忘掉了。那時候,師傅把我叫去,讓我吃了一頓飯,飯是用青蛙做的。因為我在治病的時候說了我學習的事,所以請我吃這種飯。吃飯的時候,我看到,那裡有四間房,三、四十口人。四間房滿滿都是人。這中間有個白髮的老爺爺老奶奶,他們說,以前吩咐你不要講,你為什麼講?當時,他們還讓我給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小孩治病。我還看見那個地方,有些人長疔瘡,那瘡像蜂窩似的。有些人身上釘著釘子。我看見有三個釘子釘在人的身體上,把油燒開後,倒向人體的不同部位。還有的用三股絲線勒一個人。看完後,老人說,不讓你說給人間,你說出來,將來你要有大災禍。我曾經在那裡學過診脈和二、三種治病的方法,後來,把這些東西一一退回,只留下摺紙的方法。要看什麼病,先摺紙,然後根據摺紙判斷病情。我現在感覺不好,發燒。平時說這些事心裡不好受,心臟發抖。現在,我有心臟病。

我出來看病以後,出了災禍。在夢裡,我一出門,一團火就朝我飛過來,趕忙用左手一拍,左眼失明。另一個人拿一個方的白紙盒和三個條形黃紙朝我甩來,那個東西落在我的右手。我和他們說,做這種事情沒有好處,三年之內讓你出現心臟病。三年內,這人受報應了。在這件事之前,找我看病的人多遠也來,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給人看病了。方紙落在右手上,家畜養不活,整整5年,都是這樣。後來我找到那二個人,和他們說合,以後我們關係慢慢緩和了,家畜也不死了。

現在新出來兩三個人看病,沒拜師傅,也沒有徒弟,他們就是在夢裡學的。因為有人破壞我的功能,我沒收徒弟。我有個預兆,有個年輕小夥子可能會做我的徒弟,他就要來找我了。這個小夥子已經得到了信息,要拜我為師。我會把我的方式方法教給他,跟我看病四五次,他慢慢就會了。

我去過陰間兩次。當時我在伊寧反修醫院住院。一個白天我正在睡覺,我的小女孩和二個小夥子過來,說:「我們去看秧歌。」我們從三牛錄一個俱樂部開始走,我抱著我的女孩,二個小夥子也幫著抱。往前走,看到用黑石頭做的很大的門。進了大門後,中間是個公路。我看到,兩邊的院子里有的用鋸鋸人,有的往人身上釘釘子,還有放到油鍋里炸人的,用繩子勒死人的。然後讓我進到一個房間,它像小孩子坐的教室。我看見恩特赫(一個鄰居)的小孩在裡面,這小孩早就死了。我看見人們坐在那裡像等待判刑。有的判5年,有的判15年。有人坐在桌子前,然後摸一下頭髮,頭髮一下子全脫掉了。房子後邊有兩個門,人們把穿在身上的黑衣服脫得光光的,進入這兩個門。我一進門,有個叫永金梅的說,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咱們回去。我們從北門小路回來,然後走回中路。現在永金梅還健在。

第二次到陰間我是跟一個小喇嘛去的。跟著喇嘛往前走,看到一座山非常高。前邊喇嘛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有一條狗在前邊,我見喇嘛拉起前襟蒙臉過去,我也學著這樣過去。走著走著看到水,喇嘛下去洗澡,我也洗澡。出來後又看到水池,喇嘛讓我喝水,我就喝。然後見到陰間的街道。街上有賣高粱米飯和高粱米粥的。當時出現一個年輕人,說,跟我走。我還是抱著我的女孩子,這個年輕人把小孩抱走,送到第一次去的地方。我當時想,別人都給判刑,為什麼不判我?我就問判的人,他說,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說,你跟我看一下。我就見右邊門裡有水,左邊門裡黑黑的,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他說,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回去吧。所以我就回來了。我去的時候是和我的女孩一起去的,回來時就我一個人。過了三天,我那女孩就去世了,當時她7個月。這件事,兩次夢裡預兆得很清楚。

我還記得,陰間的街上人很多,不是都受苦。回來時,有條河,河上架一座橋,不給錢不讓過橋。這時收的是一種灰蘭色的錢。他們用的錢像剪的紙錢,有四方的、有圓形的。過橋時收了路費。我當時沒錢,有人替我交了。我不認識他。上橋必須坐車,可是車沒有車轅。他們的饃饃和我們的土地的顏色一樣。我見到的那條狗,可能是狼狗,後背黑黑的。陰間的水非常多。有兩種水,其中一種喝了以後什麼都不知道了。陰間的剪紙非常漂亮,醒來以後我就趕緊剪個樣子,否則就忘掉了。

從玉仙家出來,已經深夜了。漆黑的夜晚,沒有一絲亮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村子,上了大道。

我們還去了玉仙的女兒家,參加永富清為她的外孫子鵬里舉行薩滿領養儀式。得病的小孩常常舉行這種儀式,意思是讓薩滿神靈保護他們。如果小孩子病好了,就取消薩滿領養身份。如果繼續生病,就保持薩滿領養身份到13歲。到時候再看。如果仍舊不好,就舉行儀式接薩滿神位。據說這樣做以後,一邊給人看病,自己的病症也會逐漸消失。

小鵬里才四歲,長得可愛,就是有點瘦。(38)他患病已久,醫院診斷為熱風症,反覆扎針吃藥,緩解不顯。於是家長準備為他舉辦全羊祭祀,送薩滿神領養。這之前已經辦了兩次儀式,現在是第三次,既是給他治病(用七種花煮成液湯為他洗浴),也是為了查明他是否該接薩滿神。薩滿說,要到13歲做儀式後才能斷定他能否成為薩滿。

玉仙早已等在女兒家裡,見我們來到,十分熱情。在永富清做儀式的整個過程中,她都很內行地向我們解釋各種規則,當然由於她是行家,對永富清很挑剔。

鵬里家的神位已經供了香,並且準備了七種晒乾了的花。有的儀式需要九種花,這些花一般是用雞冠花、薔薇花、牡丹花、鞭子花、艾蒿、秋菊、玫瑰、紅花、大麗花等。

永富清安置好神位,把花供在桌子上,鵬里母子磕頭,然後把花撤掉,放到院子里支起的鐵鍋里去煮。後來牽來了祭祀的羊,永富清讓鵬里騎在羊背上繞屋裡走三圈,小孩子直往媽媽懷裡躲,很害怕。永富清只好自己騎在羊背上走了一圈。然後洗羊,見羊抖動得很厲害,主人家裡很高興,帶到外面宰殺,煮熟……

煮花的水已經燒好,黑褐色的。端進來,供在神前,然後讓鵬里的媽媽給小孩洗澡。洗過後,給小鵬里穿上一身紅色的衣服——紅背心,紅褲衩。

羊肉已經煮好,地上放了飯桌,把肉擺成全羊形狀,放在神前供上。鵬里跪拜,撤供。

鵬里母親向永富清跪下,捧送二杯酒。又用盤子裝上手巾捧遞給永富清。當永富清在裡面發現只有2元錢的時候,有點惱火。而玉仙認為,永富清辦的儀式有毛病,特別是騎羊的應該是鵬里,薩滿不能騎羊。玉仙還說,燒的香有兩顆燒得快,說明神靈對騎羊的事情有反感。玉仙點煙的時候,永富清的手打顫,說明他知道玉仙心裡想的事情。這些都是薩滿們私下裡的談論,而一般的人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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