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大雪滿弓刀 第749章 成王敗寇

城內的巷戰仍在繼續。

大雨傾盆的夜裡,一道道閃電將京師照得雪亮,瞬間歸復黑寂。

喊殺和慘叫仍在京師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城中處處火光,處處烽煙,大明皇城國都在雨夜裡嗚咽。

承天門前,五千披甲邊軍列陣在廣場上,將士們面容冷凝盯著那扇代表著皇權的朱漆大門,他們的眼中並無一絲一毫對皇權的崇敬,只有一片冰冷和漠然,彷彿這扇門裡的所有人只是他們刀下的獵物,包括皇帝。

葉近泉騎在馬上,被將士們團團圍在中軍,他也盯著那扇門,只是心潮頗不平靜,寬闊的胸膛上下起伏不定。

二十多年了,當初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寧夏都司麾下副千戶,得罪了軍中指揮使而棄了軍籍被迫逃亡,一路殺一路躲,輾轉千里躲到了京師流民營里,以為這輩子已沒了希望,從此在流民營里赤貧一生,或許某天跟所有餓斃的流民一樣倒在路邊被野狗啃噬,最後化為一具死無葬身之地的枯骨。

誰知造化弄人,一個落魄的武將竟被秦堪看上,從店夥計到家僕護院,再到遼東副總兵,遼東總督,手握二十萬兵馬,更一遂生平之志,十餘年來領軍橫掃大漠草原,令韃子聞風喪膽,今日此刻陳兵皇城宮門前,一番廝殺血戰之後,皇宮裡那個小皇帝已成為他的囊中之物,眼看即將改天換地……

如今橫刀立於宮門前,勝利唾手可取,葉近泉眼眶卻微微泛紅。

他是執行者,更是見證者,他用了十四年的時間,親眼見證了一位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怎樣披荊斬棘,如同叢林中的孤狼為了生存一次次與敵人廝殺搏命,一次次命懸一線,一次次在廝殺中活下來……今晚,終於迎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場賭博,老天垂憐,這一次他又贏了。

或許,距離勝利還差一點點,只有一扇門的厚度。

廣場陣列前,一名披甲將領匆匆跑來,朝葉近泉抱拳大聲道:「稟總督,將士們已肅清宮外殘敵,城中負隅頑抗者唯此皇宮。內有騰驤四衛營二千,大漢將軍三千餘,太監宦官宮女不可計,請總督下令!」

葉近泉回過神,望向宮門的目光冰冷如鐵,轉過頭看了看金水大街的盡頭,隨即道:「前陣架炮,後陣騎兵準備,破宮門後不得濫殺無辜,不得搶掠財物,不得強暴宮女嬪妃,違者立斬!」

站在葉近泉馬旁的丁順一身血污,顯然今晚也經歷了一番廝殺,聞言上前抱拳道:「葉總督,秦公爺有令,大軍破宮後,擒住小皇帝須由屬下掌握。」

葉近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准。」

二人說話間,邊軍前陣已一字擺開十餘門佛朗機火炮,冷幽的炮口對準了那扇緊閉的宮門,將士們手執火把站在火炮旁,逼人窒息的殺氣在大雨中四散瀰漫。

「開炮!」

轟!

轟轟!

承天宮門眨眼間被火炮轟成了碎渣,前陣一名令旗官狠狠揮下紅色的令旗,隨即後陣傳來隆隆急促的擂鼓聲,一陣整齊劃一的鐵甲葉片碰撞聲過後,遼東邊軍將士手中的長戈刷地同時平端。

「攻!」

五千邊軍化作一支毀天滅地的長箭,無情地朝宮門涌去。

※※※

皇宮全亂了。

無數太監宦官宮女驚叫奔走,各宮各殿的字畫古董金銀被卷集一空,心中各自懷著僥倖,爭先恐後地朝各個宮門逃命四散,殘餘的騰驤四衛和大漢將軍已成了整個皇宮眼下唯一的防衛力量,合起來不到一萬人,惶恐忙亂中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建制已被完全打亂,各軍士只能以小股為單位手執兵器趕往午門抵抗邊軍入宮,為大明皇權盡自己最後一份忠心。

乾清宮。

偌大的宮殿內空蕩蕩的,服侍朱厚熜的太監宮女們全跑光了,朱厚熜此刻披頭散髮,光著腳丫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來回踱步,地上書案上床榻上散落著各種奏疏,書籍和摔破的精美瓷器,情景彷彿剛被響馬打劫過。

「都是騙子!都是逆臣!口口聲聲忠君忠社稷,朕大難臨頭竟不見一人,朕何錯耶?天下何以棄朕!」

朱厚熜如同受傷的困獸仰天嘶吼。

殿外迴廊傳來驚慌的腳步聲,一名小宦官跪在大殿門檻外,帶著哭腔匆忙道:「陛下,叛軍破承天門後長驅直入,騰驤四衛與大漢將軍共計五千餘屬死守午門,卻無力回天,遼東邊軍戰陣太厲害了,千餘騎兵一個來回衝刺便將皇宮守軍擊潰,此刻叛軍已入內宮,眼看要到乾清宮了……陛下,快逃吧。」

朱厚熜通紅的眼眸惡狠狠地盯著小宦官:「逃?朕往哪裡逃?整個京師已落入秦堪和葉近泉這兩個逆賊之手,朕能逃往哪裡?朕做錯了什麼,為何要被逆賊追得惶惶而逃?」

「陛下,留得青山在……」

「滾!給朕滾!朕不逃,朕要問問秦堪,我做錯了什麼,何以如此待我!」

乾清宮外,喊殺聲已越來越清晰,朱厚熜和小宦官一齊變色。

小宦官轉過頭看了一眼離乾清宮越來越近的邊軍將士,嚇得渾身一激靈,匆忙磕了一個頭,哭道:「陛下,奴婢只求亂世苟活,恕奴婢不能再服侍陛下,奴婢,奴婢……」

「滾!快滾!朕不要你們這些無君無父不忠不義的奴才服侍,滾!」

小宦官再次磕頭,隨即起身匆忙逃遠,單薄瘦弱的身影一閃,消逝於林立的宮台殿閣之間。

朱厚熜忽然像個瘋子般仰天大笑,笑聲裡帶著歇斯底里的哭腔:「一朝天子一朝臣,朕不除你,如何執掌社稷?秦堪,朕何錯之有?何錯之有!」

紛亂的腳步聲步步逼近,乾清宮門口瞬間聚集了一大群手執兵器的披甲將士,每個人身上濺滿了血污,每個人的眼神都那麼的冷酷,彷彿一群餓極的狼盯著一隻肥美的獵物。

丁順一腳跨進大殿門檻,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非常粗魯地揪過朱厚熜的前襟,湊近了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大笑。

「抓住小皇帝了。大事定矣!速去稟報秦公爺!」

※※※

時已近凌晨,天蒙蒙亮,下了一夜的大雨終於停了,然而京師城裡的空氣仍蔓延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路邊躺滿了屍首,遼東邊軍將士們正默默地抬著袍澤戰死的遺體,將他們一具一具地抬上馬車,一車裝滿,便驅趕著馬兒,將他們送往城外。

秦堪一邊走一邊默默看著這一切,臉頰微微抽搐。

勝了,他終於做下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一夜血戰,萬千生靈被屠戮,終於贏來了這場勝利,然而,此時此刻,他為何沒有一絲一毫勝利者該有的喜悅?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將士們也苦,敵我兩軍用自己年輕的生命為代價,滿足了他個人的意志,應該大笑歡慶之時,他卻滿嘴苦澀,心中有一個名叫「悲憫」的東西,正狠狠啃噬著他的心。

此刻他終於理解十年前霸州城破時唐子禾站在城頭上的心情。

但願此戰,能換得天下百年太平。

丁順一臉狂喜地朝他跑來,無視路邊橫七豎八躺著屍首,大笑道:「公爺,抓住小皇帝了,咱們贏了!從今日起,大明的皇帝要改姓……」

秦堪收回凌亂的思緒,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靜靜地道:「丁順,我何時何地說過,大明的皇帝要改姓了?」

「呃……」丁順笑意凝固,愕然地張大了嘴:「公爺,您不當皇帝誰來當?國都皇城都被您打下來了,除了您誰還有資格坐金殿里的那把龍椅?」

「記得我決定起兵時說過什麼嗎?」

「您說天子不仁,故而兵諫……」

「不錯,兵諫,『兵』是手段,『諫』是目的,我只要這個目的。」

丁順呆了片刻,接著大急:「可是……」

秦堪微笑道:「起兵便一定要篡位么?大明的皇帝,不是那麼好當的。」

丁順瞠目結舌,卻訥訥不能出聲。

大人物的心思,他實在是捉摸不透,這輩子他估計也沒什麼指望當大人物了。

「殘敵已肅清了么?」

「稟公爺,城外十二團營與遼東鐵騎激戰兩個時辰後終於全線潰敗,團營將士扔下兵器四散逃往鄉野農莊,參將宋傑已遣萬騎追索。邊軍奪取城內九門後,上十二衛及五城兵馬司等諸衛已軍心渙散,抵抗微弱,守城精銳騰驤四衛營與邊軍巷戰頗為慘烈,城中處處可見抵抗,邊軍傷亡頗大,後來御馬監掌印苗逵身中冷箭而亡之後,騰驤四衛終於潰敗,散不成軍……」

秦堪嘆了口氣,道:「傳令宋傑撤回邊軍,逃掉的敵軍不必再追索了,趕盡殺絕未免有干天和,城中大臣們呢?」

丁順遲疑了一下,道:「為防有人作亂,昨夜城中大臣皆被錦衣衛控制起來不準出門。」

「都放出來吧,天下終究是文官的天下,你能堵得了他們的嘴,堵得住天下悠悠眾口嗎?」

「是。」

……

乾清宮內外布滿了鐵甲將士,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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